糧店那扇灰蒙蒙的玻璃窗上,新貼了白紙黑字,墨汁淋漓尚未干透:“停止憑票購糧”。我踮起腳尖,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只看見這五個字如突兀的傷痕,斜斜釘在玻璃上。母親的手掌卻正攤開在我眼前,一枚小小的糧票躺在手心,她另一只手指點著上面凸起的紋路:“瞧,這是麥穗。”那麥穗的線條刻得如此清晰,在母親微濕的掌心卻顯得有些模糊了。
柜臺前人群如同燒沸的水,喧囂翻涌。店員幾乎被淹沒,無數(shù)手臂越過柜臺,伸向最后幾袋富強粉。搪瓷盆相互碰撞,叮叮當當亂響,敲打著一曲饑餓又焦躁的調(diào)子。趙金花那帶著尖利的聲音從人堆里鉆出來:“以后想吃饅頭都得議價啦!”這唏噓聲里竟裹著一種隱秘的歡喜——她女婿開的私營糧店門口,今早的隊列已蜿蜒如同一條長蛇。
父親歸來時,帶回一張印著紅頭的紙,是糧局下發(fā)的“糧油食品生產(chǎn)倡議書”。母親默默接過去,眼光掠過那些方正的字,隨即,她的腳步便堅定地移向公用廚房里那張油亮的面板。面粉袋子被打開,雪白的面粉瀑布般傾瀉而下,在案板上堆起一座小小的雪山。我踮起腳尖,努力捏住小勺,把紅亮的山楂醬一點、一點,仔細填進花卷的褶隙里。面香混著清冽的果酸,絲絲縷縷,悄然漫出廚房,滲入整個樓道。
傍晚時分,糧店主任登門。他帶著糧庫特有的粉塵氣,目光卻越過父親,直落在母親手上。他指著案板上那排小巧玲瓏、褶隙里點著嫣紅山楂醬的花卷:“嫂子這手藝,能掛靠糧店代銷!”母親正系圍裙的手,在半空頓住了。筒子樓十年,她仿佛只是“楊建設家的”一個影子。此刻,這稱呼之外的身份,第一次清晰又陌生地被呼喚出來,竟使她一時無言。
秋雨連綿,將護城河喂得飽脹渾濁。母親的花卷,終于在糧店的玻璃柜臺里擺了出來。小小的蒸籠格子上,白胖的花卷頂著一點嬌紅,怯生生地列著隊。父親蹬著那輛破舊的三輪車,在雨中送貨。車斗里,花卷們安穩(wěn)地睡在印著碩大“糧”字的防雨布下,車輪碾過濕漉漉的街道,留下兩道漸漸模糊的水痕。糧庫改革后,父親每月領回來的錢薄了整整三成。然而,母親那本磨毛了邊角的藍皮記賬本上,卻添了嶄新的一欄,她握筆的姿勢竟顯出幾分鄭重,墨跡深深浸透紙頁:“食品營收:肆拾柒元捌角。”
糧店主任所言不虛。花卷初初亮相那幾日,人們爭相購買,蒸籠日日空空,賣得飛快。然而,日子一長,熱潮便如退潮的海水,漸漸消隱。母親的花卷在柜臺角落,有時竟也挨到了黃昏,白胖的身軀慢慢失卻了熱氣,顯出幾分孤零零的冷清。母親無言地收回那些未曾賣出的花卷,步子踏在歸家樓梯上,比往日更沉重幾分。父親的目光掃過這些冷落的花卷,無言地伸手拿起一個,默默咀嚼著,仿佛要吞下這無聲的失落。
趙金花的女婿那私營糧店,卻是越發(fā)紅火了。店門口天天排起長龍,花色繁多的點心在玻璃櫥窗里爭奇斗艷。趙金花在樓道里踱步,聲音又高又亮,像在向所有人宣告:“瞧瞧,這才叫本事!死守著老一套,哪能填飽肚子?”她炫耀著女婿新給她買的料子褲,那布料在昏暗的樓道里,竟也閃出一點刺目的光來。母親低頭揉著案板上的面,面團在她手掌下被反復摔打,無聲地承受著,只有案板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父親沉默地蹬著三輪車,在秋雨與寒風中往來。雨點斜打在印著“糧”字的防雨布上,噼啪作響。布下蒸騰的汗氣混著面香,絲絲縷縷從縫隙里鉆出來,又被冷雨打散。防雨布邊緣,那濃墨寫就的“糧”字,在雨水反復沖刷下,邊緣開始暈開模糊,仿佛也疲倦了。
糧店主任再次登門,臉上帶著歉意的笑:“嫂子,如今這光景……代銷的點心,店里要抽五成利。”母親揉面的手沒有停,面團在她掌下被反復折疊、按壓,案板發(fā)出規(guī)律而沉悶的聲響。良久,她才抬起沾著面粉的臉:“成。”聲音不高,卻像揉透了的面團,帶著一種沉實的韌性。
小廚房的燈光昏黃,常常亮過午夜。我伏在油膩的小飯桌上寫作業(yè),眼皮沉重地往下墜。母親的身影在燈下忙碌,揉面、發(fā)酵、捏花卷、點果醬,動作周而復始,如同機械。案板上、母親鬢角邊,都沾著星星點點的面粉,在昏黃燈下,像早生的微霜。她偶爾直起酸痛的腰,目光掠過墻角堆著的面粉袋——袋子漸漸癟了下去,可賬本上那個“食品營收”的數(shù)目,卻艱難地、緩慢地,像蝸牛爬行般,一格一格向上增長著。
秋意漸深,風里已帶了割人的寒意。一個尋常的傍晚,父親冒雨送完貨回來,濕透的棉衣沉沉貼在身上。他臉色灰敗,嘴唇泛出不祥的青紫色,剛踏進家門便猛烈地咳嗽起來,身子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母親慌忙扶他躺下。那一夜,小屋里咳嗽聲未曾斷絕,沉重得如同垂死掙扎的鼓點。天蒙蒙亮時,母親頂著寒風出去,不多時,竟帶回了藥片和一小包白糖——白糖的紙包在粗糲的指間顯得格外單薄潔凈。她用小勺仔細攪動著碗里的糖水,喂父親喝下。那勺子在碗沿碰出的細微聲響,在黎明前的寂靜里,竟顯得格外驚心。
父親病中,母親的擔子驟然加倍沉重。她白日里加緊趕制花卷,手指在冰冷的面團與涼水里浸泡得通紅腫脹;夜晚在燈下,還要分神照看父親。賬本上,“食品營收”的數(shù)字爬升得更慢了,如同負著重物的蝸牛,在濕滑的泥地里艱難挪動。趙金花的聲音有時在樓道里響起,帶著幾分刻意的響亮:“這年頭,身子骨才是本錢!累垮了,金山銀山也白搭!”母親聽著,揉面的手只是更用力地壓向案板,仿佛要將所有的重量與言語,都狠狠揉進那沉默的面團里去。
父親終究是掙扎著起來了,帶著未愈的病容,仍要去蹬那三輪車。母親默默將蒸籠和花卷裝上車斗,仔細蓋好那塊寫著“糧”字的防雨布。布上的墨跡已被風雨侵蝕得更加模糊,那字跡邊緣暈染開,像一圈黯淡的淚痕。父親佝僂著腰背,用力踩下踏板,車輪轉動時發(fā)出干澀的吱呀聲,在清冷的晨風里,載著花卷,也載著沉甸甸的生計,緩慢地碾過寂靜的街道,駛向那同樣變得冷清的糧店柜臺。
母親的藍皮賬本,那“食品營收”的欄目下,數(shù)字頑強地累積著。新添的一頁上,墨跡清晰:“購新蒸籠:拾貳元整”。舊蒸籠的竹片邊緣早已磨損起毛,新蒸籠的竹篾閃著潔凈的光澤,整整齊齊碼在墻角。母親系上那條洗得發(fā)白的舊圍裙,動作依舊沉穩(wěn)。她舀起雪白的面粉,傾瀉而下,案板上再次堆起小小的雪山。白汽氤氳,從新蒸籠的縫隙里絲絲縷縷鉆出來,山楂醬點在花卷褶隙里,那點嫣紅在白霧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暗夜里微弱的星火。
白汽無聲蒸騰,彌漫在小小的廚房里,氤氳著面粉的微甜與山楂的酸澀。那舊案板中央,經(jīng)年累月的揉搟已磨出一道深深的凹痕,如歲月刻下的年輪。母親的手指在面團上移動,指節(jié)因勞作而微微變形,動作卻沉穩(wěn)依舊。案板旁,攤開著那本磨毛了邊的藍皮賬本,墨跡深深洇透紙背。那些工整的數(shù)字,沉默地伏在紙上,它們不再是冰冷的符號。它們是一個個日子碾過的痕跡,是汗滴滲入面粉的咸澀,是爐火映紅臉龐的微光,是防雨布下被雨水暈開的那個“糧”字邊緣,頑強洇開卻未曾消失的墨痕。
這墨痕暈染于紙上,也暈染于時光深處。它承載著從糧票麥穗到柜臺花卷的蜿蜒路徑,記錄著防雨布下三輪車碾壓過濕漉漉街巷的沉重轍印——這痕印里,有面香無聲的彌漫,有爐火映紅面龐的微光,更有指節(jié)在面團上移動時,那沉靜而執(zhí)拗的輪廓。
原來世間最堅韌的生計,恰如案板上的揉痕,并非要鐫刻不朽的印記;它只是將一股沉實的勁道,默默揉進每一個尋常的日子——縱使時代洪流沖刷而過,這微小的凹槽里,始終盛滿著未曾被沖垮的、樸素而溫暖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