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年間的昆明城，混著滇池的風(fēng)金馬碧雞坊的銅鈴被風(fēng)搖得叮當(dāng)響，青石板路上，挑著楊梅的腳夫挑擔(dān)沿街售賣。
三市街的吆喝漫過石板橋，綢緞莊的幌子掃過騎馬人的靴底。暮色漫上城墻時，篆塘河的船燈漸次亮起，漁夫彎腰收網(wǎng)，網(wǎng)起半簍銀鱗，驚飛了柳梢上的鷺鷥。
螺峰山的綠意是淌著的，濃得化不開的碧色從山腳漫到峰頂，老柏的蒼勁混著新竹的嫩氣，纏在盤旋如螺髻的巨石上。
“天氣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斷四時春”。
昆明人在圓通山上種滿了垂絲海棠，每年三月把半座山染成緋云，花瓣簌簌落進(jìn)石縫，連風(fēng)都帶著甜腥氣。“一窩羊“石群蹲在崖邊，夕陽斜照時，那些嶙峋的輪廓真像一群正刨蹄的白綿羊，恍惚要順著山勢跑下去。
沈硯之家就住在圓通寺旁邊，他每天背著藥箱穿過逼仄的巷弄，額角的汗珠子順著鼻梁滾進(jìn)衣領(lǐng)，在粗布褂子上洇出深色的痕。他是個郎中靠給山民瞧些頭疼腦熱過活。
“沈先生留步。“
身后傳來的聲音清潤得像山澗里的水，沈硯之回頭，見是個穿月白衫子的姑娘站在老榕樹下。她手里拎著個竹籃，籃子里用棉布蓋著什么，隱約飄出杏仁香。姑娘生得極美，尤其一雙眼，眼尾微微上挑，笑起來時眼波流轉(zhuǎn)，竟有幾分說不出的媚態(tài)。
“姑娘是？“
“家母近日總咳得厲害，聽聞先生醫(yī)術(shù)好，想請您上山瞧瞧。“姑娘屈膝福了福，“小女子胡青瑤，就住在山后那片竹林里。“
沈硯之跟著她往圓通山深處走。陽光穿過竹林篩下碎金般的光，青瑤的白衫子在風(fēng)里飄，像朵隨時會被吹走的云。他注意到她走路極輕，腳下的枯葉竟沒發(fā)出半點聲響，倒像是...踏在云氣上。
“這山上，近來不太平。“青瑤忽然開口，聲音里帶了點憂色，“前幾日李獵戶家的小子，在神仙洞附近迷了路，回來就發(fā)了瘋，見人就喊'狐貍'。“
沈硯之“嗯“了一聲。他這幾日在山下聽了不少傳言，說有人在夜里瞧見圓通山頂有狐火飄，還有人說神仙洞前的試劍石，狐貍吃人了，但是世間的恩怨是非，不是“對與錯”兩個字可以囊括，他唯有保持沉默。
竹林盡頭藏著座雅致的小院，院里種著株極大的山茶花，花瓣紅得似要滴下來。正屋門簾掀開，走出來個老婆婆，佝僂著背，咳嗽聲像破舊的風(fēng)箱。沈硯之為她診脈時，青瑤就在一旁研墨，墨條在硯臺里轉(zhuǎn)著圈，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是風(fēng)寒入了肺腑。“沈硯之寫下藥方，“我開些潤肺的藥，煎服三日便好。“
青瑤端來杏仁茶謝他，白瓷碗里的茶湯泛著琥珀光。沈硯之喝了一口，只覺得一股清冽之氣從喉嚨直竄到丹田，連日來的疲憊竟消了大半。
“先生可知這圓通山的來歷？“青瑤托著腮問他，窗外的月光正落在她眼睫上，像落了層霜。
“只聽說前朝朱洪武曾在此避禍。“
“那是狐仙救了他。“青瑤忽然笑了，眼尾的媚態(tài)更甚，“那狐仙本是青丘來的，愛上了這山的月色，便在此修行。后來有戶人家受了她恩惠，卻恩將仇報燒了洞府...“
沈硯之握著茶碗的手一緊。他想起山下老人們說的，那戶人家后來男丁皆殘，女主人瘋瘋癲癲，每日對著神仙洞的方向磕頭，嘴里喊著“狐仙饒命“。
“所以現(xiàn)在的狐火...“
“是她的子孫在守著洞府呢。“青瑤站起身，月光從她身后涌進(jìn)來，竟在她腳邊漾開一圈毛茸茸的影子，“先生是好人，可這山上的事，還是少打聽為妙。“
沈硯之回去后，總覺得心神不寧。第三日傍晚，他煎好藥正要送去竹林，卻見李獵戶跌跌撞撞沖進(jìn)來，手里攥著張黃符。
“沈先生！那狐貍精...她要害我！“李獵戶滿臉是汗，“我兒瘋了，就是她害的！張道士說她就在山后竹林，讓我用這符去收了她！“
沈硯之心里咯噔一下，抓起藥包就往山上跑。竹林里靜得可怕，平日里隨風(fēng)搖曳的竹葉此刻都僵直著，像是被凍住了。他沖進(jìn)小院時，正看見李獵戶舉著黃符往青瑤身上貼，而青瑤身后的老婆婆，不知何時已挺直了腰，眼中閃著幽綠的光。
“住手！“沈硯之把藥包砸過去，藥汁濺了李獵戶一身。
青瑤趁機(jī)退到廊下，月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耳朵竟慢慢尖了起來，身后隱約拖出條毛茸茸的白尾巴。李獵戶嚇得癱在地上，黃符從手里滑落。
“你救過我母親，我不傷你。“青瑤的聲音里帶了點沙啞，“但這等人，忘恩負(fù)義，與當(dāng)年燒洞之人何異？“
她抬起手，指甲變得尖利如爪。沈硯之忽然想起她端杏仁茶時的溫柔，想起她講狐仙故事時眼里的光，猛地?fù)溥^去擋在李獵戶身前。
“他有錯，可罪不至死。“沈硯之的聲音發(fā)顫，卻死死盯著青瑤，“你說過我是好人，好人不會看著無辜之人送命。“
青瑤的爪子停在半空，月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許久，她忽然笑了，尖耳朵和尾巴慢慢隱去，又變回那個眼波流轉(zhuǎn)的姑娘。
“罷了。“她轉(zhuǎn)身扶起老婆婆，“當(dāng)年被燒的洞府，就是我祖奶奶的家。我們守著這山，守著那試劍石上的血淚，不是為了報仇，是為了記著——恩要還，仇要了，可總得給人留條回頭的路。“
青瑤扶著老人離開，李獵戶看著那背影眼露兇相，傳說狐仙之所以萬年不死是因為體內(nèi)的金丹，若是人得到仙丹便可長生不老，世人都說知恩圖報，可是和長生不老比起來，那些繁文縟節(jié)又算什么？
人心欲壑難填，前腳狐仙饒他一命，后腳他便想取了對方性命，“人與妖勢不兩立，我只是為民除害！”李獵戶信誓旦旦，拉滿弓箭，而另一邊，青瑤感受到了李獵戶的敵意他的手慢慢幻化成爪。
“一，二，三”青瑤和李獵戶同時默念。
李獵戶弓箭離弦，青瑤猛的轉(zhuǎn)身朝背后放暗箭的人心口掏去，李獵戶深信無論是妖是狐貍，一箭穿心，瞬間隕命，而青瑤也深信，必定掏出那忘恩負(fù)義之人的心肝給姥姥做藥引子。
隨著“啊”的一聲，青瑤和李獵戶驚呆了，青瑤的雙手掏出了沈硯之的心，鮮紅的心臟還“在砰砰砰”的跳動，心的另一邊還插這李獵戶的箭。
“答應(yīng)我！你們的恩怨到此為止。”
李獵戶將沈硯之埋在竹林，院中空空如也，只有那株山茶花還開得如火如荼。
山下的人說，李獵戶第二天就帶著瘋兒子搬走了，走前在神仙洞前磕了三個頭便離開了，后來改賣涼粉。
只是每逢月圓，山頂有淡淡的狐火飄著，像誰提著燈籠，在照看這滿山的月色。
多年后山上來了個賣涼粉的小伙子。
滄海變桑田，圓通山慢慢的變得熱鬧起來。
原來的荒山改成了動物園。
每年三月櫻花綻放，游人如織。
只是誰也記不得這土里曾經(jīng)埋著誰？
數(shù)千年往事注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