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的風卷著最后一批落櫻掠過肩頭，十方打著手電筒踏入園子。最近每到午夜，園里的路燈便齊刷刷滅成死灰，只剩他手里這束光柱，在寂靜的櫻花林間劈開一道顫巍巍的亮。

白日里的圓通山還是另一番模樣——白櫻如云似雪，滿枝椏堆著粉白花瓣，風過處落英繽紛，像下了場溫柔的花雨。

花道上擠著游人，穿漢服的姑娘倚著樹淺笑，孩童追著飄飛的瓣子跑，老人舉著手機對著花枝拍，快門聲混著笑聲，與落櫻簌簌聲纏在一起，連空氣里都飄著甜香，熱鬧得像把整個春天都揉進了這片林子另一邊的長廊里涼粉攤生意火爆排成長龍，抓涼粉的李家婦動作迅速，眨眼的功夫，抓涼粉，放佐料，一氣呵成，然后啪的一聲頓在游客面前，一碗酸爽可口就可以了。

可此刻，那些白日里明媚的櫻樹立在山頭，枝椏在月光下張牙舞爪，活像蹲伏的鬼魅。走在林間，總覺有無數雙眼睛藏在暗處，盯著他的后頸，寒意順著脊椎一點點爬上來。

他是才來不久的保安，頭回替人值夜班。交班時老員工塞給他半盒煙，眼神躲躲閃閃：“后山別去，磷火出來時，聽見啥動靜都當沒聽見。”

十方聽著老員工的話覺得有蹊蹺，可是他不想得罪老員工，更不想丟了工作，他還指望靠著這份工作養家糊口，家里的懶婆娘總是翹著二郎腿，嘴里叼著煙，對她嗤之以鼻：“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說你有什么用！每個月那點工資還不夠我塞牙縫！”

工資雖少，糊口不成問題，若是丟了工作，那么他和媳婦就要到頭了，他算是老昆明了，關于圓通山狐仙傳說和一窩羊刑場斷頭人的故事已經耳熟能詳了，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故事雖然嚇人，沒錢更可怕。

“叮……叮……叮～”

微風拂過風里夾雜著鈴聲。是銀鈴，串在細紅繩上的那種，被風扯著在櫻花林里蕩。鈴聲裹著落櫻的甜香飄過來，像有個穿粉裙的姑娘踮腳走在花瓣堆里，裙角掃過鈴串，每一聲都脆得能掐出蜜來。

十方的手電筒光柱刺破黑暗，掃過光禿禿的枝椏。月光從枝縫漏下來，在積滿落櫻的地上投下斑駁的影，而那片最厚的粉白花瓣堆里，真的站著個穿粉色連衣裙的女人。

她的長發垂到腰際，發尾系著的銀鈴還在輕輕晃。粉裙被風掀起邊角，露出的小腿白得像浸在山泉水里，落櫻簌簌落在她肩頭、發間，連風都變得溫柔，卷著花瓣在她周身打旋，像在替她攏起一場永不散的花事。

“同志，閉園了。”十方的聲音仿佛卡在喉嚨，不知怎的，竟怕驚擾了這畫面。

女人沒回頭，銀鈴卻突然響得急了些。她提著裙擺往林子深處走，粉裙掃過花枝，帶起一陣落櫻雨。十方咬咬牙跟上去，光柱追著那抹粉，卻總差著幾步——明明看著近在眼前，腳下的花瓣卻像永遠走不完，踩上去軟綿綿的，竟有點像踩在……腐葉堆上？

他看見女人停在最粗的那棵老櫻花樹下。樹身要兩人合抱，枝椏盤錯如鬼爪，此刻卻有幾朵遲開的櫻花綴在枝頭，被她抬手去夠。袖口滑下來，露出的小臂白得發青，血管像淡青色的蛛網狀在皮膚下若隱若現。

“喂！”十方加快腳步，離她只剩七八步時，聞到甜香里混進了點別的味——像爛櫻花泡在水里發了霉，還帶著絲若有若無的腥氣。

女人突然轉了過來。

手電筒“哐當”砸在地上，光柱斜斜掃過她的臉——那哪里是人的臉？粉白的皮膚像泡發的紙，緊緊貼在骨頭上，眼睛是兩個黑窟窿，沒有瞳仁，卻偏有粘稠的黑液從窟窿里淌下來，順著下巴滴在粉裙上，暈開一朵朵深褐色的花。她的嘴角咧到耳根，像是在笑，可臉上沒有一絲活人的紋路，只有皮膚緊繃的褶皺。

最嚇人的是她的裙擺下——空蕩蕩的，粉裙像掛在衣架上，離積滿落櫻的地面還有半尺。那些簌簌落在她裙角的花瓣，竟全穿過布料，直直砸在地上。

“叮鈴鈴——”銀鈴突然瘋狂作響，尖銳得像指甲刮過玻璃，女鬼朝著十方直直飄了過來。十方猛地后退，后背撞在老櫻花樹上，樹干震得遲開的櫻花紛紛墜落，砸在他臉上，帶著那股又甜又腥的霉味。他這才發現，滿林的落櫻不知何時變成了暗褐色，踩上去黏糊糊的，沾在鞋底扯出細絲，像……凝固的血？

有裙擺從頭頂飄過，十方抱頭畏畏縮縮的蹲在地上再抬頭時，女人不見了。只有老櫻花樹下的落櫻被撥開，露出個新翻的土堆，土是黑褐色的，埋著串生銹的銀鈴，鈴舌上纏著幾縷濕冷的黑發，旁邊還壓著半朵爛成泥的櫻花。

十方連滾帶爬地往崗亭跑，踩過的“落櫻”在地上留下串串深色的腳印。回到崗亭才發現，手心不知何時攥著片櫻花，花瓣背面竟爬滿了白色的蛆蟲，十方嚇得把蛆蟲甩開，他嚇得在崗亭做坐了一夜。

第二天他帶著人去找，老櫻花樹下只有正常的落櫻，粉白得晃眼。可當同事撿起一片花瓣時，十方分明看見那花瓣邊緣，沾著絲和他手心里一樣的、深褐色的痕跡。

檔案里記錄著三十年前，有個穿粉裙的姑娘在這棵老櫻花樹下上吊了。她手里攥著朵櫻花，發尾的銀鈴纏了三圈，鈴繩深深勒進脖子里，把那串鈴永遠留在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