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嚇得不輕,連衣服都沒換就往家趕。他家就在圓通寺旁的老宅里,這是祖上留下的宅子,是他在昆明物價里唯一的底氣——憑他那點工資,這輩子也別想攢夠一套房的錢。
推開院門,婆娘還沒醒。換作平時,他定會先煮碗面條溫在灶上,可今天他渾身像散了架,三魂丟了七魄似的,渾渾噩噩摸進臥室,見馬晶晶還睡著,便躡手躡腳掀開被角,挨著床沿躺下。
“窩囊廢!不掙錢就知道睡!”一聲尖利的罵,緊接著背上挨了狠狠一腳。
“唉……”十方深深嘆口氣,閉著眼沒動。
“屬豬的?踢都踢不醒!”
一腳,又一腳,直到把他從床上踹下來,馬晶晶才歇了腳。
十方重重摔在水泥地上,半天沒爬起來。地上的寒氣順著后背往上鉆,凍得他一哆嗦,卻抵不過心里的涼——無論他怎么努力,在馬晶晶眼里,他永遠是個窩囊廢。
“還裝死?”馬晶晶披頭散發跳下床,居高臨下地剜著他,“看看隔壁老王,早上送完貨就揣回兩百塊!你呢?除了躺平還會干啥?這宅子是祖上的,難不成你想靠它埋了自己?”
她的聲音撞在老舊的木窗上,嗡嗡作響。十方撐著胳膊坐起來,指尖攥得發白,喉結滾了滾想說話,又被馬晶晶一腳踹在肩膀上:“啞巴了?跟你說話呢!”
“我……”十方剛開口,自己都驚覺聲音發飄。他忽然想起昨夜櫻花樹下的粉色女鬼,身段曼妙,長發垂到腰際,飄在半空時明明帶著索命的寒氣,卻沒馬晶晶此刻眼里的戾氣。或許女鬼都比家里這懶鬼體面,至少她不抬腳踹人,不會把日子過成滿地碎玻璃。
“發什么呆?魂跑了?”馬晶晶見他眼神直勾勾的,伸手薅住他的頭發往起拽,“又想偷懶?告訴你,今天必須把西墻根的雜草除了,不然別想吃飯!”
頭皮被扯得生疼,十方卻忽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昨夜見了女鬼他嚇得差點尿了褲子,可此刻被馬晶晶揪著頭發,倒覺得不如被女鬼勾走算了——至少不用聽這尖利的罵聲,不用看她隨手摔碎的空酒瓶,不用數著口袋里皺巴巴的票子盤算柴米油鹽。
“笑個屁!”馬晶晶見他笑,火氣更盛,松開手往他背上捶了兩拳,“我看你是真瘋了!一天到晚不著調,當初要不是……”
當初若不是瞎了眼怎么會嫁給你!這話聽了數百遍,聽多了也就麻木了。十方低下頭,盯著地上自己的影子,像團被踩扁的泥。他想起昨夜女鬼的臉,其實沒看清五官,只記得那雙眼睛,幽幽的,倒有幾分像小時候在圓通山后山見過的月亮,冷冷清清,卻不扎人。
“去不去除草?”馬晶晶叉著腰,唾沫星子濺在他頸窩里。
十方慢慢站起來,后背的骨頭像散了架,動一下就咯吱響。他沒說話,抄起墻角的鐮刀往外走。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倒讓他想起女鬼飄過時帶起的那陣陰風,涼絲絲的,竟比這日頭舒服些。
院墻外傳來圓通寺的木魚聲,篤篤,篤篤。十方蹲在墻根拔草,鐮刀碰到石頭,濺起的火星燙了手背。他盯著那點紅痕,忽然想,要是昨夜沒跑就好了,被女鬼纏上,總好過被這日子纏得喘不過氣。
“磨磨蹭蹭的!”馬晶晶的聲音從屋里飄出來,“中午我要吃酸菜魚、基圍蝦,小炒肉,黃燜雞敢忘了買,看我不砸了你的破自行車!”
十方捏緊鐮刀,草汁順著指縫流下來,黏糊糊的。他望著圓通寺的飛檐,檐角落著只灰鴿子,正歪頭瞅他,倒像是在替他嘆氣。
“唉……”十方長嘆一聲。她這么個吃法,不到月底又得借錢度日,他這日子過得,連鬼都不如。
“天天大魚大肉!就不能省著點花?”十方實在不想再去借錢了,身邊的朋友早就借遍了,如今見了他都像見了瘟疫,“我就三千塊工資,照你這花法,不出半月又得空了!”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馬晶晶指著他的鼻子罵,“我跟你受了多少罪?穿的是地攤貨,吃的是剩菜湯!隔壁小麗昨天還背了新包,說是她男人給買的!你呢?除了會嘆氣流汗,還會干啥?”
十方攥著鐮刀的手更緊了,指節泛白。他想告訴她,昨天為了五十塊的夜班補貼,他在圓通山后山撞見了鬼;想告訴她,沒結婚時他每個月能給父母兩千塊,如今父母一分錢都得不到;想告訴她,六萬六的彩禮,三金三銀是老兩個的極限,還有今年年初她哥哥酒駕墜崖性命攸關,也是老兩個掏的錢,那是老兩口僅剩的積蓄——那些錢,是老兩口一顆白菜一顆白菜攢出來的……可話到嘴邊,只化作一聲更沉的嘆息。
“嘆什么嘆!”馬晶晶見他不吭聲,上來就奪他手里的鐮刀,“不買是吧?行!我現在就回娘家,讓我哥來評理,看看你是怎么虐待我的!”
鐮刀被她搶過去扔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響。十方看著她轉身進屋翻行李的背影,忽然覺得渾身乏透了,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他慢慢蹲下去,撿起那把鐮刀,刀面映出他蠟黃的臉,眼下的烏青像兩塊沒擦凈的墨。
院墻外的木魚聲還在響,篤篤,篤篤,像敲在他的心尖上。他想起小時候,奶奶總在佛前念叨,說做人要惜福。可他的福在哪里呢?是祖上留下的這所老宅,還是眼前這個撒潑打滾的女人?
“還愣著?走啊!”馬晶晶拎著個布包出來,包的拉鏈壞了,露出里面幾件舊衣服。
十方沒動,只是望著圓通寺的方向。陽光穿過云層,在地上投下一塊光斑,像枚被人遺忘的銅錢。
“你到底走不走?”馬晶晶見他不動,索性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嚎,“我命苦啊!嫁給這么個窩囊廢,連口像樣的飯都吃不上……”
哭聲引來了鄰居的探頭探腦,墻外翻著閑話:“十方婆娘又作妖了……”“十方也是沒出息,管不住婆娘……”
十方的臉像被火燒一樣燙。他猛地站起來,從口袋里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錢,數了數,只有兩百多。“我去買。”他低聲說,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馬晶晶立刻停了哭,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這還差不多。記住,要活魚,蝦要大的,少一只我跟你沒完!”
十方沒說話,撿起地上的鐮刀往巷口走。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拖在地上的鎖鏈。他知道,今天買了魚和蝦,明天她還會要別的。這日子就像個填不滿的窟窿,可他除了往下跳,好像也沒別的辦法。
路過包子鋪時,老板喊他:“十方,來兩個包子不?剛出籠的!”
十方咽了咽口水,搖了搖頭,腳步沒停。肚子餓得咕咕叫,可他知道,這點錢連馬晶晶要的酸菜魚都未必夠,哪里還有閑錢給自己買包子。
走到菜市場,魚腥味混著吆喝聲撲面而來。十方站在魚缸前,看著里面游來游去的魚,忽然覺得自己就像缸里的魚,明明泡在一汪水里,卻怎么也游不出那道玻璃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