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望著玻璃缸里的魚，尾鰭一擺一擺掃過缸壁，帶起細碎的氣泡。有幾條紅鯉像是剛被釣上來不久，鱗片缺了角，卻仍在水里沖撞，腦袋撞在玻璃上發出悶響，像極了當初他執意要娶馬晶晶時，面對父母的反對，那股撞了南墻也不肯回頭的傻氣。

賣魚的老板用網兜撈起一條活蹦亂跳的草魚，在秤上顛了顛：“這條新鮮，夠做一大盆酸菜魚了，要不要？”

十方盯著魚鰓開合的頻率，忽然想起昨夜那粉色女鬼飄過時，裙擺掃過他手背的觸感，涼得像缸里的水，卻比馬晶晶的指甲劃過他胳膊時，少了幾分疼。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錢，指尖被紙幣的毛邊磨得發癢。

“要嗎？”老板又問了一句，網兜往缸里浸了浸，魚尾巴拍得水花濺在玻璃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十方的目光落在缸底，那里沉著幾粒沒吃完的魚食，像他藏在床板下的那幾張皺巴巴的毛票——那是他偷偷攢著，想給母親買件新衣服的。他喉結動了動，剛要開口說“要半條就夠了”，就聽見身后有人喊：“十方！磨蹭啥呢？”

馬晶晶不知何時跟了來，正站在不遠處的蝦攤前，指著最大的那筐基圍蝦跟老板討價還價，聲音尖利得像要刺破魚缸里的水。

十方閉了閉眼，對賣魚老板點了點頭：“就這條吧。”

網兜提出水面時，魚奮力扭了扭，水珠濺在他手背上，涼絲絲的。他忽然覺得，這魚跟自己也沒兩樣，明明知道下一程是刀俎，卻還在拼命撲騰，好像多擺一下尾巴，就能掙出個不一樣的結局似的。

付了錢，拎著沉甸甸的魚往蝦攤走。馬晶晶已經挑好了蝦，見他過來，立刻把袋子遞給他：“拿著！回家趕緊做，我餓了。”

他接過袋子，蝦須扎在手心里，有點癢。陽光透過菜市場的遮陽棚，在地上投下格子狀的影子，像無數道柵欄。十方低頭看了看手里的魚和蝦，又抬頭望了望遠處圓通寺的飛檐，忽然覺得，自己還不如缸里的魚——魚至少刀起頭落，死得干脆；而他，不知何時才能出頭，只能這樣窩窩囊囊地做縮頭烏龜。

十方縮著頭回到家，給馬晶晶做好飯菜，剛想拿起碗吃一口，就被馬晶晶一腳踹在腿上：“窩囊廢還配吃飯！”

十方放下剛端起的碗，走進臥室拿出私房錢，數了三百元放在桌上。

“這是這個星期的生活費。還有半個月才發工資，省著點用。這陣子我住宿舍，不回來了。”

背后傳來馬晶晶的叫罵聲：“給這么點錢，你喂狗呢？窩囊廢！”

十方不理會背后的罵聲，走出院子時，隔壁寺廟傳來吃飯的梆子聲。

“唉！”十方嘆了口氣，這時候去寺里的食堂，估計只能喝洗碗水了。

他想起這幾日動物園新來了幾只狐貍，聽說很漂亮，想去看看，也不知道狐貍喜歡吃什么。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十方記起這個典故，便去買了幾串葡萄、兩斤香蕉，往動物園走去。

一路走一路吃一路喂，等走到狐貍園時，只剩一串葡萄了。柵欄邊新來的那只狐貍蹲在枯草里，一身皮毛像揉過的琥珀，陽光漫過毛尖時，能數出赤褐與金紅的層次。它耳朵尖豎著，黑得像兩粒漆珠，稍有聲響便抖一下，襯得頰邊那撮白毛愈發顯目——像誰用雪捏了個小月牙粘在那兒。

前爪蜷在腹下，尾巴卻不老實，尖梢偶爾掃過地面，帶起細沙。十方拎著葡萄走到柵欄前，它猛地抬頸，喉間滾出一聲極輕的嗚咽，看看葡萄又看看十方，慢慢走過來張開嘴。十方摘下一顆葡萄，透過柵欄喂給它，接著又喂了兩顆……

直到葡萄喂完，他才抬腳離開。小狐貍望著他，眼神像是在說：“明天我還要吃葡萄。”

十方走過動物園區，來到櫻花區。昨晚就是在這里看見女鬼的，他原以為自己會怕，可經過馬晶晶的無理取鬧，忽然覺得鬼也不過如此。

他走到那棵傳說中女鬼上吊的櫻花樹下，站了很久。想起女鬼的臉，又想起馬晶晶的臉，只覺心寒意冷。此刻他真想問問那女鬼：“為什么要上吊？是不是也像我這樣，活得了無生趣？”

“十方！聽說你昨天晚上遇著鬼，嚇尿了褲子？是不是真的？”賣涼粉的李越跑過來，摟著他的肩膀問。

李越是他同村的發小，若是平時，他定會拉著對方訴訴苦，可看著來往的游人，只能矢口否認：“哪有！他們胡說的。”

他一邊大聲說，一邊給李越使了個眼色。李越立刻壓低聲音：“真見鬼了？”

“真的！還是個漂亮女鬼！”

“那你清白還在不？”

“去你的！”十方一把推開李越，兩人哈哈大笑起來。剛才在馬晶晶那里受的氣，仿佛在笑聲里煙消云散了。

“走！吃涼粉去！”

李越家祖祖輩輩都靠賣涼粉營生，他家的涼粉酸酸辣辣，地道得很，不少老昆明都特意為這口來動物園。有人勸李越開店，他卻總說，祖上有訓，他家的涼粉不能出羅峰山——他的爸爸、爺爺、爺爺的爺爺，都守在這里賣涼粉，從不間斷。

走進涼粉攤的涼棚，李越對著里間喊了一嗓子：“當家的！來一碗豌豆粉，要‘五福臨門’的那種！”

“五福臨門”是李越家的招牌，蠶豆豌豆粉、豌豆豌豆粉，米線、卷粉、面條各來一份，外加一杯檸檬水。

林夏從里間探出頭，眉眼含笑地嗔罵：“誰是你當家的？你才是當家的！你全家都是當家的！”

“你是我媳婦，自然是我家當家的。”

“啪”一聲，一個臉盆大的粗瓷碗放在十方面前。以前十方從不覺得林夏美——一個姑娘家，天天灰頭土臉、汗流浹背地忙碌，可此刻看著她利落的身影，忽然覺得，娶妻就該娶這樣的。

李越見十方望著自家媳婦，眼神里帶著幾分說不清的意味，打趣道：“怎么？看上我媳婦了？”

“唉！一言難盡啊。”十方嘆了口氣。

“兄弟，我懂。”李越頓了頓，直言道，“男人都喜歡漂亮媳婦，馬晶晶是漂亮，可是……她的追求，你滿足不了。魚與熊掌終究不同路，你那點薪資，撐不起她的虛榮心。你若不是……”

你若不是有那套祖傳的老宅，她恐怕看都不會看你一眼。這話沒說完，就被林夏端著檸檬水走過來喝住了：“李越！大白天的說什么鬼話！十方，別聽他胡說八道的。”

世人都是寧拆十座廟不拆一門親，他感受到了林夏的善意，他也感受到了李越的好意。

他不知該如何回話只能苦笑。吃了涼粉，李越說什么也不要他的錢，回到宿舍一覺睡到晚上七點半。吃了晚飯，來到崗亭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