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十方到值班室跟老陳交了班，便拎著巡場的手電筒往園子里走。按規矩，八點這趟是清場，看看有沒有滯留的游客；到了半夜十二點和凌晨兩點，就得打起精神防飛賊。剩下的時間，值班室那張舊木床就是他的歸宿——說起來，這份活兒不算累，就是夜里總被拽起來巡場，熬得人骨頭疼。
離值班室最近的是蟒蛇園。那家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六十四天蜷在恒溫箱里昏睡，活像塊曬透了的老樹皮。可今兒不知犯了什么邪，十方剛走到玻璃墻根，就見它慢悠悠立起大半個身子，修長的軀體在幽暗的燈光下泛著冷滑的光。它沒有吐信子，只是微微昂著頭，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半瞇著，從高處斜斜睨下來，像是在打量什么不值一提的玩意兒。十方心里咯噔一下——這畜生今兒怎么醒了？再看那眼神，分明帶著股子懶怠的輕蔑，仿佛在說：“窩囊廢？”我艸人窮連動物都蔑視你，他沒敢多待，只匆匆移開視線，心里暗罵：睡你的覺去，裝什么大王。
隔壁豹園的玻璃房里，那只雪豹正踱著步子。十方知道，再過半小時飼養員就要來把它趕回內舍，這會兒大概是趁著最后這點時間“放風”。雪豹的動作閑閑的，爪子踏在地板上幾乎沒聲，銀白的皮毛上，黑色斑點像潑濺的墨汁，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可它一瞥見十方的影子，腳步猛地頓住，隨即懶洋洋地轉了身——連正眼都沒給一個，只留個圓滾滾的屁股對著他，那條又粗又長的尾巴卻不安分地翹了起來，尾尖輕輕一甩，又一甩，帶著股子明目張膽的挑釁。十方看得氣樂了：這貨成精了？還知道用屁股懟人？他故意咳嗽了一聲，雪豹卻像是沒聽見，尾巴甩得更歡了，那姿態，活脫脫在說：“滾遠點，窩囊廢。”
一定是今天被馬晶晶罵多了產生幻覺了，十方匆忙離開，往前沒走幾步，東北虎的吼聲就像悶雷似的炸了過來。十方縮了縮脖子，隔著老遠就看見虎山中央那塊大巖石上，那只斑斕大蟲正穩穩地站著。它大概是被腳步聲驚動了，猛地轉過頭，銅鈴大的眼睛瞪得溜圓，接著便張開血盆大口，一聲咆哮震得人耳膜發顫。十方趕緊停住腳——他可不敢惹這位山中之王。雖說隔著厚厚的防爆玻璃，可那滿口閃著寒光的獠牙，那從喉嚨里滾出來的、帶著威脅的低吼，還是讓他后頸直冒冷汗。他甚至覺得，那虎眼里的兇光里，還裹著層赤裸裸的鄙夷：“窩囊廢？！”十方沒敢停留，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離開，心里念叨著：行行行，您是大王，您厲害，我走還不行嗎？
黃鼠狼區的網欄外，十方剛靠近就覺得不對勁。往日里這些小家伙總愛扎堆打鬧，今兒卻齊刷刷停了動作，幾十雙黑溜溜的小眼睛直勾勾盯著他。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見那群黃鼠狼“唰”地一下集體轉過身，一個個撅著黃澄澄的小屁股，尾巴還故意翹得老高。下一秒，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就像無形的箭，直扎鼻孔——那味兒又臊又沖，混著點說不清的腥氣，簡直能把人的五臟六腑都掀翻過來。十方捂著鼻子往后跳，心里把這群小東西罵了個遍：好啊，合起伙來整我是吧？這眼神，這動作，分明就是在說“臭死你個窩囊廢”！他頭也不回地沖了過去，感覺那股味兒都黏在衣服上了。
路過象園時，十方特意繞著走——誰知道這龐然大物會不會突然發瘋。可怕什么來什么，剛走到圍欄邊，就聽見“噗通”兩聲悶響。他抬頭一看，好家伙，兩頭大象正用長鼻子卷著地上的泥塊，沖他這邊甩呢！兩坨黑乎乎、黏糊糊的玩意兒就落在他腳邊不遠，一股濃烈的腥臭味瞬間彌漫開來。那大象甩完還不算，還用鼻子對著他“呼哧呼哧”地噴氣，眼睛半瞇著，像是在欣賞他狼狽的樣子。十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忍著沒吐出來，心里火冒三丈：你們這幫家伙，是約好了今晚欺負我是吧？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身后似乎還傳來大象用蹄子刨地的聲音，像是在嘲笑他無能。
一路走下來，十方算是看明白了——虎落平陽被犬欺，人窮連動物都看不起你，狗仗人勢的何止是狗。
他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加快腳步打算巡完夜早點去睡覺。
走到狐貍園區時，十方特意放緩了腳步。籠舍里，幾只半大的小狐貍擠在角落，毛茸茸的身子抖個不停，像是見了什么兇神。唯獨最里面那只成年赤狐，脊背挺得筆直，穩穩立在木屋前。手電筒的光，給它火紅色的皮毛鍍了層金邊，蓬松的大尾巴垂在身側，竟真有種鶴立雞群的孤高。
它沒有像其他動物那樣顯露敵意，只是靜靜地望著十方。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不像猛獸那般帶著攻擊性的銳利，反倒藏著幾分難以言說的復雜——有審視，有疏離，甚至隱隱透著一絲近乎人的悲憫。那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像是看一個巡場的守衛，反倒像在看一個被生活磋磨的同類，帶著點淡淡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共情。十方心里莫名一動，這狐貍的眼神太特別了，竟讓他想起村口那位總坐在老槐樹下嘆氣的老太太，看透了世事，卻又藏著點說不清的溫柔。他愣了愣，趕緊移開視線，心里嘀咕：這畜生莫不是成了精？
往后山走時，猴子的尖叫還在耳邊炸響，吵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十方本想加快腳步逃離這片喧囂，剛走到鐵絲網邊，一道黑影“嗖”地竄了過來——是只半大的獼猴，動作快得像道閃電，幾下就攀到了欄桿頂端。
十方心里一緊，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這猴崽子前陣子總朝人扔石子，難不成又想捉弄人？他正準備抬手格擋，卻見那猴子爪子里攥著個紅通通的東西，隔著網眼朝他遞過來。
借著手電筒的光一看，十方徹底愣住了——那竟是一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
猴子的小爪子緊緊捏著鈔票一角，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沒有往常的頑劣，反倒透著點認真。風吹得網欄嘩嘩響，猴子在欄桿上晃了晃，爪子卻沒松開，依舊固執地把錢往他這邊送。
十方徹底懵了。這猴崽子打哪兒摸來的錢？平白無故遞給他，又是唱的哪出？方才狐貍那雙眼含悲憫的眸子已經夠古怪了，眼下這幕更是讓他摸不著頭腦。他張了張嘴，手在身側蜷了蜷，竟不知該接還是該退，只覺得手里的手電筒沉得像灌了鉛——要知道，這群獼猴戲弄人是家常便飯，前陣子還有個小孩對著猴山尖叫，一只獼猴摘了朵野花遞過去，等那孩子伸手去接，冷不丁就被它咬了手指，疼得哇哇大哭。
許是看出了他的猶豫，那獼猴小爪子靈巧地動了動，竟把鈔票卷成個緊實的小卷，“咔嗒”一聲卡在了鐵絲網的網格里。做完這一切，它也不催，只是蹲在欄桿上，尾巴悠閑地在身后掃了掃，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直瞅著他，倒像是篤定了他會明白。
十方站在原地，盯著那截露在網外的紅票子，徹底僵住了。拿吧，跟只猴子做交易，說出去像笑話；不拿吧，這錢卡在這兒，明天保不齊被哪個游客看見，還以為是他私藏的。正左右為難，那獼猴忽然對著鈔票“吱吱”叫了兩聲，聲音不似先前的尖利，倒帶了點急巴巴的意味。
這叫聲一出，十方腦子里“嗡”的一聲，忽然就明白了——這猴崽子，是想用這錢買香蕉啊！
他又好氣又好笑，合著這潑猴不僅學會了藏錢，還懂了“交易”的門道？他望著欄桿上那只一臉“懂了就趕緊的”的獼猴，再看看卡在網眼里的鈔票，忽然覺得今晚的動物成精了。
十方拿著錢離開，到了櫻花谷，十方以為他會怕，可是經歷了早上的事情十方覺得，人比鬼難猜，
十方來到昨夜遇鬼的櫻花樹下，仰望櫻花，月光正順著櫻花樹的枝椏淌下來。粉白花瓣懸在他眼前，像被月光凍住的雪。風過處，幾瓣花擦著他的臉頰落下，帶著清冽的香。樹影在他肩頭晃了晃，他伸手接住一片旋落的櫻，花瓣上的月光便順著指縫溜走了。
哪里有什么女鬼巡完夜回到值班室睡了一覺。到了十二點巡了一次夜，一切如常，凌晨兩點又巡了一次，還是一切順利。
凌晨兩點半，一只老鼠伏在暗處盯著十方，灰毛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鼻尖微微抽動。而十米外的墻根下，兩排老鼠正列隊站得筆直，尾巴貼地，前爪并攏，像兩列沉默的灰甲士兵。風卷落的櫻瓣飄到它們腳邊，沒有一只動分毫。
十方翻了個身暗處的老鼠忽然尖細地吱了一聲，然后一切歸于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