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的眼皮像墜了鉛,睡意正黏在骨頭上,半夢半醒間,有把聲音湊到耳邊——軟得像浸了蜜的糯米團子,帶著點急慌慌的顫:“十方!十方!快去北門。你的動物跑了!”
不用睜眼,聽聲音就是個美人。十方沉浸在溫柔鄉里,頭蹭了蹭枕頭,想把那聲音也揉進夢里。
可那聲音越來越急,像被風吹得打旋的櫻花瓣,往人心里鉆:“十方!快醒醒!它們都跑到櫻花谷了,下了樓梯就是北門!出了北門四散開來,你找都找不回——動物跑了,你工作保不住,搞不好還要坐牢的!”
“工作保不住”五個字像冰錐子扎進混沌里。十方猛地彈坐起來,后背一層冷汗,值班室的熒光燈慘白地照在墻上,墻根老鼠吱吱叫著格外醒目,窗外風卷著櫻花瓣打在玻璃上。
他摸過手機的手還在抖,指尖滑過通訊錄里“北門-左岸”的名字,幾乎是按下去的。電話鈴響了足有半分鐘,那邊才接起,聽筒里炸出一聲怒喝,帶著沒睡醒的沙啞,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毛都豎起來了:“喂!讓不讓人睡覺了!”
那語氣里的火,要是此刻站在跟前,十方毫不懷疑對方能拎著值班室的橡膠棍把他劈成兩半。
但他顧不上了,對著話筒大喊,聲音劈了叉,尾音都在抖:“快!快醒醒!動物跑了!”
“什么?”左岸的聲音陡然拔高,滿是被驚飛的懵,“你說什么?”
“動物園的動物跑了!”十方幾乎是吼出來的,握著手機的指節泛白。
“神經??!”那邊罵了句,“啪”地掛了電話,忙音像針一樣扎耳朵。
十方咬咬牙,顧不上對方信不信。手忙腳亂套上制服,拉鏈卡在中間扯了半天,抓起鑰匙就往外沖。電動車在凌晨的園道上碾過落櫻,車輪卷起的風里,全是他粗重的喘氣聲,遠遠聽著,倒像是自己在被什么追。
動物園四個門,東門在青年路和圓通街交口,人來人往最熱鬧;北門挨著圓通街,夜里倒清凈;西門靠北門街;西北門早封了,鐵鎖上都長了銹。除了西北門,其余三個都有保安輪值,左岸在北門守了三年,是出了名的“沾枕就睡,喊醒就炸”。
五分鐘后,電動車在櫻花谷頂的平臺急剎,輪胎蹭著地面發出刺耳的響。十方跳下來,腿都是軟的。夜空把櫻花染成墨色,樓梯兩側的花枝垂著,像沒人理的裙擺,花瓣被風卷著,一片接一片往坡下飄。
左岸站在坡底,手電筒的光在他腳邊打了個圈,見十方沖過來,嗤地笑了一聲,聲音里還裹著沒散的睡意:“跑?跑哪兒去了?”
風忽然停了。落櫻墜在地上,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喘氣聲。
哪有什么動物?
連只被驚飛的夜鳥都沒有。
十方扶著膝蓋直喘氣,喉嚨里腥甜,看著空蕩蕩的櫻花谷,忽然想笑。剛才夢里那把甜嗓子還在耳邊繞,軟乎乎地喊他“十方”,這會兒倒成了天大的笑話。他抹了把臉,對著坡底的左岸揚了揚手,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抱歉啊,左岸。擾你清夢了。”
坡底的手電筒晃了晃:“回去睡覺吧!說什么夢話。”
十方歉意地做了個揖,腰彎得很低,帶著點哭笑不得的狼狽:“對不住對不住,實在是……剛才那夢太真了,腦子一熱就跑來了?!?/p>
夜風卷著櫻花落在他肩頭,像無聲的嘲笑。坡底的左岸哼了一聲,手電筒的光從他腳邊移開,掃過空蕩蕩的北門入口,鐵柵欄關得嚴嚴實實,連只野貓都鉆不出去。
“下次做夢先掐自己一把。”左岸的聲音松了點,帶著點被折騰后的無奈,帶著點戲謔,“再這么搞,我明天就跟園長申請,把你調去喂鱷魚?!?/p>
十方直起身,摸著后腦勺嘿嘿笑了兩聲,眼角的余光瞥見樓梯旁的櫻花樹影里,似乎有片白影晃了一下。他猛地頓住笑,剛要開口,那影子卻像被風卷走的花瓣,倏地沒了蹤跡。
“看什么?”左岸舉著手電筒照過去,光柱里只有簌簌飄落的花瓣。
“沒……沒什么。”十方搖搖頭,把那瞬間的錯覺歸為夜風作祟。大概是剛才的夢太懸,連眼睛都開始騙自己了。他跨上電動車,調轉車頭時又回頭看了眼坡底的黑暗,“那我先回去了,你接著睡?!?/p>
左岸沒應聲,只是把手電筒的光往他來時的路上送了送,算是應了。
電動車重新啟動,車輪碾過花瓣的聲音很輕。十方握著車把,總覺得后背有點發涼,心里有些發慌,十方干脆去動物園區看了看,萬籟俱寂,一切如常,但是總覺得心神不寧。
他笑自己神經病,竟然相信夢,他猛地扭了下電門,車轱轆飛轉起來,把那點莫名的寒意和落櫻一起,甩在了身后的黑夜里。
回到值班室,十方接著睡,迷迷糊糊間,那個軟糯的聲音又來了:“十方!十方!你的動物們集體跑了!”
這次他沒理會,可緊接著就有雙軟乎乎的手使勁搖他:“十方醒一醒!快去北門!你的動物都跑到坡頂了!”
十方依舊閉著眼,身體卻被晃得越來越厲害。
“十方!快給左岸打電話,再晚就來不及了!”
這一下,他猛地醒了。雖覺得蹊蹺,卻莫名覺得不像夢。哪怕會挨罵,他還是摸出手機撥通了左岸的號碼。
電話響了許久才被接起,聽筒里立刻傳來不耐煩的聲音:“你該不會又要說你的動物跑了吧?”
“是?!?/p>
“十方!不行你明天去看看醫生行不行!”
“看醫生之前,你先起來把大門看住。”
“啊——!”一聲刺耳的尖叫透過聽筒扎進耳膜,“明天必須請我喝奶茶!”
“行,你先去門口守著?!?/p>
掛了電話,十方抄起手電筒,蹬著車就往北門沖。這次他沒抄近路,特意從動物園里穿。蟒蛇玻璃房空蕩蕩的,他不確定那家伙是不是縮回了恒溫箱;豹園里也沒見著影子,不過豹子睡覺本就藏得嚴實,倒也不能說明跑了——他仔細檢查了門鎖、欄桿和鐵絲網,都沒異樣。東北虎園也是一樣,一路走來,游客能看到的區域全空著,可所有鎖具、圍欄都完好無損。
到了櫻花谷,十方恍惚間看見一頭長頸鹿正啃食櫻花。他猛地丟下電動車,順著坡往頂上爬,哪里有梅花鹿的影子。
十方站在高臺上,后頸莫名發緊,總覺得暗處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墒蛛娡驳墓庵鶔哌^去,四下里只有沉沉的寂靜,連風都停了。
“看來……是真該去看看精神科了?!彼哉Z。
到了北門,左岸正舉著電筒等他,見了面也沒說話,只無奈地晃了晃光束算打過招呼,轉身就跑回了值班室。
第二天一早,老陳剛到崗,就被左岸拉著告了半天狀。他皺著眉看向十方,語氣里帶著點擔憂:“小伙子,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了?”
話音剛落,老陳的手機就響了,是園長打來的。他接起電話,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變得異常凝重。
“怎么了?”十方被他這表情嚇了一跳,連忙追問。
“櫻花園里有棵櫻花樹遭了殃,”老陳的聲音壓得很低,“一夜之間,半面樹干被動物啃得不成樣子?!?/p>
十方心里咯噔一下——他昨晚爬上臺時,確實覺得那棵樹看著有點不對勁,只是夜里太黑,沒瞧真切。
“你昨天說,看見長頸鹿在啃櫻花?”老陳盯著他問。
“是。”十方點頭。
“是不是那棵最大的,旁邊搭了高臺供人拍照的?”
“對。”
老陳沉默了幾秒,叮囑道:“你看見長頸鹿啃樹的事,先別跟旁人說。今天白天加個班?!?/p>
“好?!?/p>
“再去通知一下,所有人保安和飼養員到會議室集合?!崩详愓f著,快步往辦公室走去,背影透著股說不出的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