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電影學院和今天沒什么太大變化。
只是那時校園里低頭看手機的人還不多,而食堂的牛肉面只賣八塊錢。
表演教室坐了一半的人。落地窗靜靜敞著,陽光橫斜而入,卻唯獨只灑在站在窗邊的靖合身上。
三分鐘前,他剛結束這次的匯報表演,劇目是《廚房》。
家暴的丈夫在廚房攔住要離開的妻子。
臺詞不多,動作不多。
靖合表演結束后,坐在教室前面的李至勤老師一言不發,低頭沉默了整整三分鐘,整個教室靜得連呼吸聲都沒有。
于是靖合也只能站在這里等。
而李至勤老師最后卻搖了搖頭,沉沉地看了靖合一眼,心覺無可救藥似的緩緩開口道:
“你在演一個角色嗎?”
靖合不明所以地點頭。
片刻沉默后,李至勤輕輕嘆了口氣,心累又像是憐惜似的說:
“你不是在演一個角色。”
他說,
“你在演一個‘演員在演戲’。”
“靖合啊。”
他又嘆了口氣,緩緩摘下眼鏡,擱在講桌上,目光落回他身上,語重心長地說:
“你的外貌,給了你得天獨厚的資本,這在座的每一個人都羨慕——你有著一張只要站在那里就能演故事的臉,你還有足夠聰明的的頭腦。這是運氣,是資本,也是我當年夢寐以求的東西。”
他頓了頓,語氣低了下來:
“但是你還太年輕。電影是完全感性的藝術,而你是個完全理性的人。你在臺上演得有模有樣,可你心里始終站在一旁,看著你自己在表演。說到底,你根本不是演不好,你是從來都不屑去演。你太高高在上了,你瞧不起情緒、你瞧不起感性、你瞧不起任何軟弱的東西。你覺得失控是可笑的、哭泣是軟弱的、淚水是無能的。你太故步自封了,你不想把自己弄臟,不想真的去‘愛’,去‘痛’,你根本就懶得把自己沉溺到任何情緒里。”
他停下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語氣無比沉痛:
“你還太年輕了,你以為你可以永遠理智,你可以永遠這樣下去,你以為你一輩子都能游刃有余,因為你還經歷的太少了,你太優秀了,優秀到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一切。所以你從未真正體味過付出的沉重、失去的心酸。你高高在上看著這些為愛掙扎、為愛痛苦的人類,你永遠置身事外。”
“靖合,你的路還很長。你是在座所有人里最有天賦的。但是只要你邁不出這一步,每天像這樣扮演一個演員游走熒幕里,你就一輩子只能靠你這張臉糊弄觀眾,當一輩子花瓶!”
昏黃的天色像個遲鈍的病人,慢吞吞地從窗外爬進教室,落在四樓空曠的四方木質地板之間,像一封尚未寫完的信。
天已將晚,其他同學早早走了,教室像遺世的劇場。
“你走?你走了自己能干什么?”
“你出去能找到工作?”
“外面還有誰會要你?”
那些臺詞他早就倒背如流了。他甚至可以背出女角色的每一句情緒變化。
他設計了每一個動作,知道要怎么轉身、抬頭、皺眉,然后在合適的地方微仰下巴,右手插進西裝口袋。
但他始終想不明白,為什么“我不走”這句話不能平靜地說出來呢?
既然已經被騙了,還留戀什么呢?說“我偏不走”不是在犯賤嗎?
為什么就不能這么離開?
為什么所有人都要在臺上“表現情緒”?瘋子似的大哭大笑,這到底是在表演給誰看?
難道冷靜不才是活著的最優解嗎?
為什么“冷”不能是一種演法?
把事情拆開,把角色分層,把情緒分類。
把所有感情都拆開、分類、命名,再挑一份合適的,表演時從容地戴上,這怎么會出錯?
太陽還沒徹底落下,教室的燈沒有開,窗邊的玻璃上映著他一個人的輪廓。
窗外的校園路上,人來人往,有說有笑。
“咚——咚——”
有人敲門。
他循聲回頭——
然后她就出現了。
門開了一道縫,一束幽暗的光斜斜照進來,把門口那人的臉藏了一半。她站在那里,像是光與影交界的銀河。
但她站得并不遠,又或許那里只有她一個人,所以靖合在此一瞬間忘記了所有的一切。
她懷里抱著書,穿著深藍的針織開衫,頭發是介于黑與棕之間的顏色,在肩上松松地披著。
她站得也并不近,但卻讓他突然覺得視線所及的一切都有了對焦點。
她的眼睛很亮,就這樣不動聲色地朝他望來,像是十萬米海底下的一盞長明燈。
她沒說話,他也沒動。
時間像風一樣停在玻璃上。
教室里突然安靜得像是舞臺幕布拉開之前的最后一秒。
“請問我可以借用一下教室嗎?”
她開口了,聲音淡淡的,帶著風吹過湖面的柔意。
靖合下意識起身,合上劇本,說:
“不好意思,我在排練。今晚要占用很久。”
她卻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的劇本,說:
“考試?”
他點點頭:
“嗯。”
她突然笑了。
他忽然覺得心口癢了一下,一種微小但致命的失重感。
她說:
“排不完就不走了?”
他呆呆地點頭。
她微微歪頭,說:
“那照你這個演法,你今天都走不了了。”
他沒吭聲。
她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
“你知道他為什么不想讓妻子走嗎?”
“因為他瞧不起她。”
他答得很快。
她搖頭:
“是因為他怕她真走。他簡直快怕死了。”
他點點頭,卻覺得嘴巴發干。
她像是猶豫了一下,忽然朝他走了幾步,然后在他面前停下,眼睛靜靜看著他:
“你試試看,看著我,再說一遍。”
他遲疑了。
她的眼睛實在太亮了,在這昏黃的教室里像湖面反的光。
他對她說不出一句重的話。
“就當我是你愛的人,你要用盡渾身解數挽留我,可你又拉不下面子,于是你用盡自己所有的手段,哪怕是說出最不堪的話,也想讓我留下。可你最后只能用這么下三濫的招數,你心里一定也厭惡這樣的自己吧?所以才忍不住用傷人的話刺激我、貶低我,好像只要把我踩低,自己就能獲得一絲虛假的優越感,求得一點可憐的心理安慰。”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沒有什么起伏,語氣也極輕。
可靖合卻感覺,周遭的光線都似乎暗了幾分,連空氣中漂浮的塵埃都靜止了。
她說:
“試試看。”
于是他開口:
“你走?你走了自己能干什么?”
“你出去能找到工作?”
“外面還有誰會要你?”
當他說完這幾句,當即都被自己語氣中那股壓抑的偏執與恐慌驚得愣住。
她卻點點頭,目光依舊溫柔:
“如果我還是要走呢?”
“再試一次,看著我。”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開口,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你走?你走了自己能干什么?”
“你出去能找到工作?”
“外面還有誰會要你?”
她沒評價,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很久才說:
“你看,你這不是很好嗎?”
他張了張嘴,想反駁些什么,卻沒有開口。
她卻已經轉身朝門外走去:
“我看你也不用再排練了,我去叫我同學來。感謝你的教室。”
她的身影就這么消失在門外。
沒有名字,沒有以后,只留下門還半掩著的風聲,還有窗外的樹葉躲在玻璃后肆意地招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