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鋪天蓋地的紅，像撞翻了染缸，濃稠得令人窒息。
龍鳳喜燭在眼前“嗶剝”爆開一朵刺目的燈花，滾燙的燭淚蜿蜒而下，凝在鎏金燭臺上，像一灘將干未干的血。
沈硯秋猛地吸進一口氣，濃烈的合巹酒味混雜著陌生熏香，嗆得她肺腑生疼，喉頭泛起一股鐵銹般的腥甜。意識沉甸甸地從一片冰冷粘稠的黑暗里掙脫出來，觸手所及是滑膩冰涼的蜀錦大紅被面，身上繁復厚重的婚服，金線繡的鸞鳳牡丹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沉得像一副華麗的枷鎖。
這不是陰曹地府。
她僵硬地轉動眼珠，目光掠過描金嵌寶的拔步床頂，鴛鴦戲水的紗帳，堆滿喜餅果子的紫檀木案幾……最后，死死定格在幾步開外，那個背對著她、正慢條斯理解開腰間蟠龍玉帶的男人身上。
挺拔如雪后青松，玄色暗繡云紋的親王常服，勾勒出寬肩窄腰的輪廓。只一個背影，就帶著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威壓，仿佛將這滿室刺目的喜紅都凍成了冰。
靖王，蕭徹。
嗡——！
仿佛有萬千銅鑼在腦子里同時敲響！無數碎片般的記憶裹挾著冰冷徹骨的恨意，瞬間將她淹沒、撕碎！
——北境烽煙，八百里加急帶來父兄戰死沙場的噩耗！染血的半枚虎符和一紙語焉不詳的“貪功冒進，致使全軍覆沒”的罪狀，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上！母親哭斷了肝腸，一夜白頭！
——鎮北侯府那兩扇厚重的朱紅大門被粗暴撞開！如狼似虎的官差涌入，圣旨冰冷的宣讀聲如同喪鐘！“抄沒家產，族人流徙”……母親哭瞎了眼，在流放路上染了風寒，咳盡了最后一口溫熱，枯瘦的手死死攥著她的腕子，指甲掐進肉里：“秋兒…活下去…查清楚……”而她，像一件礙眼的物品，被一根無形的線拴著，丟進了這靖王府的牢籠！
——就是眼前這個男人！她名義上的夫君！他的書房成了她噩夢的起點。冰冷堅硬的金磚地，無休止的抄寫佛經，磨得指尖血肉模糊。柳側妃那涂著鮮紅蔻丹的指甲掐進她手臂皮肉的尖銳疼痛，帶著甜膩的脂粉香和刻毒的輕笑。還有那些下人輕蔑的、如同看螻蟻蛆蟲的眼神……王府里每一口呼吸都帶著毒，她像一株被遺忘在陰暗角落的雜草，在日復一日的磋磨中慢慢枯萎、腐爛，最終在某個同樣寒冷的冬夜里，咳盡了肺腑里最后一滴血，帶著滿腔的不甘和蝕骨的恨意咽了氣……
死了。她明明已經死了！
可現在……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刺痛伴隨著溫熱的觸感傳來，如此真實。她活著！活在這噩夢開始的新婚之夜！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恨意如同燒紅的巖漿，在四肢百骸奔涌，燙得她五臟六腑都在抽搐，叫囂著要撲上去撕咬！指甲深深陷進錦被的絲絨里，幾乎要將這刺目的紅撕裂！
不能！
一個冰冷刺骨的聲音在心底嘶吼，瞬間澆熄了那焚身的烈火。
沈家滿門血仇未報！父兄頂著污名尸骨無存！族人流落苦寒之地生死未卜！她這條命，是閻王爺開恩，從黃泉路上硬拽回來的！不是用來此刻同歸于盡的！
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恨意被強行按捺下去，如同將滾燙的巖漿硬生生壓入萬載寒冰之下。她閉上眼，再睜開時，眸子里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恭順和茫然，長睫微顫，仿佛一只受驚過度、不知所措的雀鳥，被這潑天的富貴和冰冷的現實嚇破了膽。
沉穩的腳步聲靠近。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無聲，卻沉重地敲打在人心上。
她垂著頭，只能看到一雙玄色云紋靴停在榻前的地毯上，纖塵不染，金線暗繡的云紋在燭光下流轉著冰冷的光澤。
“抬起頭來。”
男人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滿室虛假的喜慶，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冽質感，沒有半分新婚的暖意，只有命令。
沈硯秋依言，緩緩抬起下巴。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像被無形的絲線操控的傀儡。燭光跳躍著，終于照亮了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緊抿著，勾勒出堅毅又無情的線條。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古井，目光沉靜地落在她臉上，沒有絲毫溫度，只有審視。像在評估一件貨物的成色，又像是在尋找某種不易察覺的破綻。
這便是她前世的噩夢，今生的仇讎，亦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踏板。
“鎮北侯府的嫡女……”蕭徹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情緒，視線掃過她過于蒼白的臉，那蒼白在滿室紅艷的映襯下，更顯脆弱，“賜婚于本王，委屈么？”
來了。
前世，她在這冰冷的目光下瑟瑟發抖，語無倫次，被那刻骨的恨意和恐懼撕扯著，回答得支離破碎，換來的是更深的不屑與徹底的冷落。
沈硯秋的指尖在寬大袖袍的遮掩下狠狠掐著自己大腿，劇烈的疼痛讓她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她微微垂下眼簾，避開那過于銳利的視線，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陰影，聲音放得極輕，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和順從，如同驚弓之鳥：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妾……不敢委屈。”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裹著血咽下去，再吐出時，只剩下卑微的溫馴。
她甚至努力牽動了一下嘴角，試圖擠出一個柔順的笑容，卻只顯得更加脆弱無助，像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花。
蕭徹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沒有任何波瀾。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那審視的意味，更沉了幾分。空氣凝滯得如同結了冰，唯有喜燭燃燒的嗶剝聲，一下下敲打著死寂。
沈硯秋維持著那個卑微的姿態，眼角的余光，卻死死鎖住了墻角陰影里，她那個不起眼的樟木陪嫁箱子。箱蓋沒有蓋嚴實，露出里面幾件半舊素色衣裙的一角。而在舊衣之下，壓著一個硬硬的、冰冷的輪廓——那是父親染血的半枚虎符，也是沈家冤屈唯一的證物！
冰冷的觸感仿佛透過箱蓋傳來，刺入骨髓。
活下去。查清楚！翻案！報仇！
這幾個字，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印在了她重生的魂魄之上。她需要時間，需要立足之地，需要……在這吃人的王府里，先把自己埋進塵埃，變成一粒無人注意的沙。然后，在塵埃之下，無聲無息地，織一張網，淬一把刀。
窗欞外，更夫敲著梆子，聲音穿過王府高墻，顯得遙遠而模糊。
子時了。
新的輪回，在這血色的花燭之夜，悄然開啟。滿室喜慶的紅，映著她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深處，那一點冰冷燃燒的、永不熄滅的火焰。那火焰深處，映著灰墻上的炭畫狼頭，映著沉船的冰冷波濤，映著糧價飆升的箭頭，也映著，歸云齋那架舊算盤上，第一顆被撥動的算珠，發出的微弱而清晰的——
“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