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云齋的爐火,燒得一天比一天旺。
那碗一文錢的熱湯面餅,像塊吸鐵石,把王府后街那些凍得骨頭縫都發(fā)僵的人氣兒,一點點吸了過來。苦力、腳夫、小販、王府里最下等的雜役仆從,甚至偶爾有幾個巡街的差役,都成了這小小鋪面的常客。
鋪子里地方窄巴,幾張破條凳根本不夠坐。多數(shù)人都是捧著碗,往門口石階上一蹲,或者干脆找個背風(fēng)的墻根,唏哩呼嚕,喝得滿頭熱汗。那湯底沒什么油水,就是白菜蘿卜的清湯寡水,鹽也放得省,可架不住它熱乎,能頂飽,還便宜。一碗熱湯下肚,再啃兩口凍得硬邦邦的雜糧餅子,渾身的寒氣就驅(qū)散了大半,能撐到下一個飯點兒。
青杏也漸漸放開了些,吆喝起來沒那么怯了,收錢、遞碗,手腳也麻利不少。只是每次看到那些粗手大腳的漢子蹲在門口呼嚕嚕地吃,總有些不自在,小臉繃著。
沈硯秋倒是沒什么表情。她站在柜臺后面,守著那口咕嘟咕嘟冒熱氣的鍋,手里的動作幾乎成了習(xí)慣。揉面,切條,下鍋,撈面,舀湯。偶爾有那實在凍得厲害的乞丐縮在遠(yuǎn)處墻角,她看見了,也會讓青杏端一碗過去。青杏起初不樂意,嘟囔著“都是錢呢”,被沈硯秋淡淡看一眼,便不敢再說了。
柜臺角落那個粗陶碗里的銅板,每天都能攢下淺淺一層。沈硯秋每晚打烊后,會把它們仔細(xì)數(shù)一遍,串在麻線上,再藏進(jìn)柜臺最底下那個帶鎖的小抽屜里。數(shù)錢的時候,她臉上沒什么喜色,眉頭反而微微蹙著,像是在盤算什么。這點進(jìn)項,離她想要的,還差得太遠(yuǎn)太遠(yuǎn)。
這天晌午剛過,日頭躲在厚厚的云層后面,沒什么暖意。鋪子里擠滿了人,多是剛下了工,趕來吃口熱乎的王府雜役。門口也蹲了好幾個,捧著碗吸溜得正香。
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帶著股劣質(zhì)燒刀子的嗆人氣味兒。三個歪歪斜斜的身影堵在了歸云齋門口,把本就昏暗的光線擋得更嚴(yán)實了。
為首的是個黑壯漢子,穿著件半舊不新的靛藍(lán)棉襖,敞著懷,露出里面臟兮兮的里衣。一張臉橫肉虬結(jié),眼角有道疤,斜斜拉到嘴角,看著就兇。他身后跟著兩個流里流氣的跟班,一個尖嘴猴腮,一個矮墩墩的像地缸,都斜著眼,不懷好意地打量著鋪子里外。
蹲在門口吃面的幾個人一看這架勢,臉色都變了,端著碗的手都僵住了,下意識地往旁邊縮了縮,大氣不敢出。鋪子里的人也安靜下來,只剩下鍋里湯水翻滾的咕嘟聲。
那黑壯漢子,正是后街出了名的潑皮頭子,馬六。
馬六抱著胳膊,一腳踩在門口的石階上,靴子頭沾滿了泥雪。他瞇縫著眼,視線先是在熱氣騰騰的鍋里溜了一圈,又落在沈硯秋身上,最后定格在柜臺后那個粗陶碗里——里面躺著幾十個黃澄澄的銅板。
“喲呵!”馬六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聲音又啞又糙,像砂紙磨木頭,“這歸云齋,換東家了?瞧著生意挺紅火啊!”他拖長了調(diào)子,帶著戲謔。
青杏嚇得臉都白了,下意識往沈硯秋身后躲了躲。
沈硯秋放下手里的長柄勺,抬起頭,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帶著一點初來乍到、不明所以的茫然,微微福了福身:“這位大哥,吃面嗎?一文錢一碗。”
“吃面?”馬六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嗤了一聲,他身后那兩個跟班也跟著哄笑起來。
“吃!當(dāng)然吃!”馬六往前湊了一步,一股濃烈的酒氣混著汗臭味撲面而來,熏得青杏直皺眉。他那雙三角眼死死盯著沈硯秋,“不過嘛,這面錢,得先算算清楚。”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粗糙的指關(guān)節(jié)敲了敲柜臺,發(fā)出“篤篤”的悶響,震得那粗陶碗里的銅板都跳了跳。
“這條街,是爺我馬六罩著的!”馬六揚(yáng)著下巴,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沈硯秋臉上,“甭管你是哪路神仙,在這后街支攤子做買賣,就得懂規(guī)矩!懂不懂?”
鋪子里外一片死寂。角落里,那個常來喝免費湯的邋遢老頭,把頭埋得更低了,恨不得縮進(jìn)墻縫里。
沈硯秋的眼神依舊平靜,甚至帶著點恰到好處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怯意,像是不諳世事的深閨女子乍然面對市井兇徒。她微微往后縮了縮身子,聲音放得更輕:“不…不知是什么規(guī)矩?還請大哥明示。”
這副柔弱順從的模樣,顯然取悅了馬六。他得意地哼了一聲,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在沈硯秋眼前晃了晃。
“三成!”他嗓門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你這鋪子,每日流水,抽三成,當(dāng)‘平安錢’!保你這爐火安安穩(wěn)穩(wěn)地?zé)氯ィ瑳]人敢來搗亂!少一個子兒……”他嘿嘿冷笑兩聲,三角眼里兇光畢露,掃視了一圈那些噤若寒蟬的食客,“你這爐子,就別想再點著了!聽懂了嗎?”
三成!
青杏倒吸一口冷氣,小臉煞白。柜臺上那點銅板,刨去買柴買面買鹽的本錢,一天能落下的純利,連兩成都未必有!這馬六一開口就要三成,簡直是明搶!
鋪子里那些王府雜役,有的面露同情,更多的則是事不關(guān)己的麻木和看戲的神情。在這后街,馬六就是土霸王,誰惹得起?
沈硯秋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冰冷。她放在柜臺下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掌心的肉里。
恨意像毒蛇一樣噬咬著她的心。一個小小的潑皮,也敢如此欺上門來!前世,她被王府里那些明槍暗箭磋磨至死;今生重來,竟連這最底層的泥潭里,也有冷刀子等著她!
不能翻臉。此刻翻臉,就是自絕生路。馬六背后,未必沒有王府某些人的影子。柳氏正等著抓她的錯處。
時間仿佛凝滯了。只有鍋里的湯水還在固執(zhí)地翻滾著,發(fā)出單調(diào)的咕嘟聲。
半晌,沈硯秋才緩緩抬起頭,臉上那種茫然怯懦的神情更深了幾分,甚至帶上了一點哀求的意味。她微微咬著下唇,聲音細(xì)弱,帶著顫音:“大哥……這……這鋪子剛開張,本小利薄,三成實在是……實在是拿不出啊。您看,能不能……寬限些時日?或者……少些?”她說著,目光求助似的看向鋪子里那些沉默的食客,可接觸到她目光的人,都飛快地低下頭去。
馬六臉上的橫肉抖了抖,顯然對這討價還價很不耐煩。他猛地一拍柜臺!
“砰!”
粗陶碗里的銅板嘩啦一聲跳了起來,又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湎隆?/p>
“少跟老子廢話!”馬六惡狠狠地瞪著沈硯秋,“三成!一個子兒都不能少!今天就得給!拿不出來,你這破鍋爛灶,老子現(xiàn)在就給你掀了!”
他身后的兩個跟班立刻擼起袖子,作勢就要上前砸東西。青杏嚇得尖叫一聲,死死抓住沈硯秋的衣袖。
角落里,那個邋遢老頭渾身一哆嗦,把頭埋進(jìn)了臂彎里。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當(dāng)口,沈硯秋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被嚇壞了,急急道:“大哥息怒!息怒!今日……今日的流水還沒結(jié)算,我手頭實在沒有現(xiàn)錢!您容我兩日!就兩日!兩日后,定當(dāng)奉上!”她聲音急促,帶著真切的惶恐,眼圈似乎都有些紅了。
馬六瞇著眼,上下打量著沈硯秋。這女人看著是真怕了,臉色白得像紙,身子都在微微發(fā)抖。諒她也耍不出什么花樣。在這后街,她還能跑了不成?
“哼!”馬六重重哼了一聲,算是勉強(qiáng)應(yīng)下,“行!老子就給你兩天!兩天后,這個時辰,三成‘平安錢’,一個子兒不少!要是敢耍花樣……”他獰笑著,目光掃過鋪子里的爐灶鍋碗,“后果,你自己掂量!”
他撂下狠話,又狠狠剜了沈硯秋一眼,這才帶著兩個跟班,大搖大擺地走了,留下鋪子里外一片死寂的壓抑。
寒風(fēng)卷著地上的塵土,打著旋兒鉆進(jìn)鋪子。
沈硯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被嚇傻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松開緊握的拳頭,掌心留下幾道深深的月牙痕。她沒看任何人,只是默默拿起抹布,開始用力擦拭剛才被馬六拍過的柜臺。一下,又一下,擦得極其用力,仿佛要把那潑皮留下的污穢氣息都擦干凈。
青杏心有余悸,帶著哭腔:“夫人……這可怎么辦啊……”
沈硯秋沒回答。她擦完柜臺,走到門口,把剛才被馬六踢歪的一條破條凳扶正。然后,她拿起長柄勺,攪了攪鍋里依舊翻滾的湯水,對門口那些還端著碗、不知所措的食客,用恢復(fù)了平靜、甚至比剛才更輕的聲音說:
“面要坨了,趁熱吃吧。”
聲音不大,卻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讓凝固的空氣重新流動起來。蹲在階前的漢子們面面相覷,遲疑著,最終還是低下頭,繼續(xù)呼嚕嚕地吃起來,只是那吸溜聲,比剛才沉悶了許多。
沈硯秋回到柜臺后,目光掃過角落里那個依舊縮著脖子的邋遢老頭。老頭似乎感覺到了她的視線,身子幾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把頭埋得更深了。
沈硯秋什么也沒說。她拿起那架被擦拭得溫潤光亮的黃梨木算盤,手指輕輕撥動一顆算珠。
“嗒。”
一聲輕響,落在依舊彌漫著劣質(zhì)酒氣和無形恐慌的空氣里,清晰得有些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