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六那檔子事,像一陣裹著冰碴子的北風,刮過王府后街,又悄沒聲地散了。
歸云齋的爐火照舊點著,鍋里的湯水也照舊翻滾著白氣。只是鋪子里外,氣氛到底不一樣了。那些探頭探腦、等著看熱鬧的閑漢沒了蹤影,連常來吃面的王府雜役都少了許多。偶爾有人來,也是匆匆買了面,端著碗躲得遠遠的吃,不敢在鋪子門口多停留片刻。
靖王爺那日冰冷的眼神和那句“王府體統(tǒng)”,像無形的鞭子,抽在每個人心里。王爺親自出手收拾了馬六,這歸云齋的東家……看著不起眼,誰知道背后有什么牽連?躲著點總沒錯。
青杏倒是松了口氣,小臉上又有了點血色,只是收拾碗筷時,動作更加輕手輕腳,像是怕驚擾了什么。她偶爾偷瞄一眼柜臺后的沈硯秋,見她依舊沉默地揉面、煮湯,臉上沒什么表情,心里又覺得夫人實在可憐,剛開了鋪子就惹上麻煩,還被王爺撞見……以后的日子,怕是更難了。
沈硯秋沒理會這些。她只是覺得,爐子里的火,燒得再旺,那熱氣也暖不到骨子里去了。蕭徹那一眼,像冰錐,扎在她心口最深處,時時刻刻提醒著她身處何地,面對的是何人。那潑皮的血,染不紅王府的臺階,卻能輕易淹死她這只剛想探頭的螻蟻。
她需要消息。王府高墻深院,像個密不透風的鐵桶。后街這點微末的人氣,是她唯一能透口氣的地方。馬六的事,讓她明白,光有爐火,引不來她想要的魚。
這天傍晚,天色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云層壓得極低,像是隨時要砸下來。寒風卷著零星的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街面上行人稀少,都縮著脖子往家趕。
歸云齋里冷清得很。沈硯秋守著爐子,看著鍋里翻滾的清湯寡水,心思卻飄得極遠。北境……父兄……那些模糊的血色和冰冷的“罪狀”……線索在哪里?
門口的光線被幾個蹣跚的身影擋住了。
沈硯秋抬眼望去。是三個穿著破舊棉襖的老漢,棉襖洗得發(fā)白,打著厚厚的補丁,沾滿了塵土和油漬。他們互相攙扶著,腳步沉重,踩在門口冰冷的石階上,發(fā)出滯澀的聲響。一個缺了條胳膊,空蕩蕩的袖管用根草繩扎著,吊在胸前;一個臉上有道猙獰的舊疤,從左眉骨斜拉到下巴,讓整張臉都顯得扭曲;還有一個,佝僂得厲害,不住地咳嗽,每咳一聲,身子都跟著劇烈地抖。
他們身上沒有酒氣,只有一股濃重的、混合著汗味、藥味和長途跋涉帶來的風塵仆仆的土腥氣。那缺胳膊的老漢,眼神渾濁,卻帶著一種被風霜磨礪過的疲憊和麻木。
是北邊回來的傷兵。沈硯秋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這種氣息,她太熟悉了。父親營里那些傷退的老卒,身上就是這種洗不掉的烙印。
“掌柜的……”那佝僂老漢咳了幾聲,喘著粗氣,聲音嘶啞,“有……有口熱湯水嗎?暖和暖和……錢……錢不多……”他顫抖著手,從懷里摸出幾個磨得發(fā)亮的銅板,攤在枯瘦的手心里,帶著卑微的祈求。
青杏看著他們襤褸的衣衫和凍得青紫的臉,有些不忍,又下意識地看向沈硯秋。這湯,還收錢嗎?
沈硯秋沒看那銅板。她沉默地拿起三個粗陶大碗,走到鍋邊。鍋里是白菜蘿卜湯,實在沒什么油水。她頓了頓,彎腰從爐子旁一個蓋著草簾的小筐里,摸出幾根剔得干干凈凈的豬筒骨——這是她特意留出來,準備熬點油星給青杏補補身子的。
她把那幾根光溜溜的骨頭丟進鍋里,又添了幾瓢涼水。爐火舔舐著鍋底,水慢慢燒開,渾濁的湯水里,那幾根骨頭沉沉浮浮,終于慢慢熬出了一層薄薄的、近乎透明的油花,空氣里飄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葷腥氣。
沈硯秋撈起面條,舀上湯,又在每個碗里多放了兩片蘿卜,最后把三個硬邦邦的雜糧饅頭放在碗邊。
“坐里面吧,避避風。”她把碗端到靠里墻、避風的一張破條桌邊,聲音沒什么起伏。
三個老漢愣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意外和感激。那缺胳膊的老漢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重重地點了下頭,被同伴攙扶著,挪到桌邊坐下。
熱湯面下肚,冰冷的身體似乎才一點點活泛過來。他們吃得極慢,每一口都像是用盡了力氣,但臉上的凍青色褪去了一些。
“老哥幾個,”那佝僂老漢喝了口熱湯,長長舒了口氣,像是要把肺里的寒氣都吐出來,“總算……摸到個有熱乎氣兒的地方了。這一路……真他娘的難熬。”
“誰說不是!”那臉上帶疤的老漢甕聲甕氣地接話,咬了一口硬饅頭,費力地嚼著,“鬼門關都爬過幾遭了,差點凍死在半道上!這賊老天,今年冷得邪乎!”
“冷?”缺胳膊的老漢“嘿”了一聲,聲音嘶啞,帶著點嘲諷,“再冷,能冷過黑石灘的風刀子?能冷過狼頭山那鬼地方?”他那只僅存的手下意識地摸了摸空蕩蕩的袖管,眼神里閃過一絲痛楚和怨憤。
“狼頭山?”佝僂老漢咳嗽兩聲,“那鬼地方……不是早些年就沒人去了嗎?聽說……邪性得很。”
疤臉老漢壓低了點聲音,帶著點神秘:“老黃歷了!前些日子,咱們不是從云州那邊繞過來的嗎?道上聽人說,北邊……不太平!狄人……狄人那幫狼崽子,在狼頭山那邊,起了新營盤!”
“起營盤?”佝僂老漢一驚,手里的饅頭差點掉桌上,“那地方……不是鳥不拉屎嗎?起營盤干啥?放羊啊?”
“放個屁的羊!”缺胳膊的老漢啐了一口,眼神銳利起來,“狼頭山那地勢,你忘了?看著荒,可卡著咱們云州糧道的一處岔口!當年……當年侯爺……”他說到這里,聲音猛地頓住,像是被什么東西扼住了喉嚨,渾濁的眼睛里翻涌起復雜的情緒,有悲痛,有懷念,最終化為一片更深的灰敗和麻木。他低下頭,狠狠咬了一口饅頭,不再言語。
疤臉老漢嘆了口氣,接口道:“是啊,那地方,刁鉆得很。狄人起了營盤,還他娘的捂得嚴實!聽說……派了好幾撥探馬過去,都沒摸清深淺,折了好些人手……邪門!”
佝僂老漢憂心忡忡:“那……云州城里的糧價,不得飛起來?咱們這一路過來,越靠近王都,那糧價看著還穩(wěn)當點,可越往北,越靠近云州……嘖嘖,那價碼,看著就心慌!”
“可不!”疤臉老漢一拍大腿,“我們在云州城外歇腳那會兒,就聽說了!官倉的糧,早空了!市面上那點糧食,一天一個價!糙米都賣出細面的錢!聽說……聽說前些天還有艘運糧的官船,在云州上游的鬼見愁灘沉了!好家伙,一船糧啊!全喂了魚!這節(jié)骨眼上,這不是要命嗎!”
沉船?沈硯秋拿著抹布擦拭柜臺的手,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指尖隔著粗布,感受到木頭的冰涼。
“沉船?”佝僂老漢倒吸一口涼氣,“這么邪乎?該不會是……”
“噓!”缺胳膊的老漢猛地抬起頭,渾濁卻銳利的目光掃過鋪子內(nèi)外,帶著一種老兵油子特有的警覺,“少說兩句!禍從口出!”他眼神里的麻木被一種更深的憂慮取代,“這世道……要亂。”
三個老漢都沉默下來,只剩下呼嚕嚕喝湯和費力咀嚼硬饅頭的聲音,氣氛變得沉重而壓抑。那鍋加了骨頭的湯,似乎也驅(qū)不散他們身上從北地帶回來的那股沉重寒意。
沈硯秋依舊低著頭,慢條斯理地擦著柜臺。那黃梨木的臺面,已經(jīng)被她擦得油光水亮,映著爐灶里跳動的火光。
等三個老漢喝完最后一口湯,把碗底都舔干凈了,相互攙扶著,千恩萬謝地佝僂著背離開歸云齋,身影消失在越來越密的雪粒子中,鋪子里重新安靜下來。
青杏開始收拾碗筷,小聲嘀咕:“怪可憐的……夫人,您心真好,還給他們加骨頭熬湯……”
沈硯秋沒接話。她走到鋪子最里面,靠近灶臺的那面墻。墻面粗糙,糊著厚厚的黃泥,被煙熏火燎得黑一塊黃一塊。
她彎腰,從灶膛底下尚未完全熄滅的灰燼里,扒拉出一小截燒剩的細木炭條。炭條還帶著余溫,黑黢黢的。
她走到那面灰墻前,抬起手。炭條粗糙的尖端,落在冰冷的墻面上。
沒有猶豫,手腕微動。
寥寥幾筆,一個極其簡略、卻透著一股兇悍猙獰意味的輪廓,出現(xiàn)在斑駁的墻面上。
那是一個猙獰的狼頭!線條粗獷,獠牙外露,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墻里撲出來噬人!
畫完狼頭,沈硯秋的手指沒有停。炭條在狼頭下方,又點了幾處不規(guī)則的標記,像是散落的石子。最后,在狼頭的斜下方,用力畫了一道扭曲的波浪線,像是一條湍急的河流。
炭灰簌簌落下。
做完這一切,她隨手將炭條丟回灶膛的灰里,拍了拍手上的黑灰,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仿佛只是隨手涂鴉。
只有那雙清冷的眸子,在跳躍的爐火映照下,死死盯著墻上那個猙獰的狼頭標記,眼底深處,翻涌著比窗外寒風更刺骨的冰芒。
狼頭山……新營盤……捂盤……糧價……沉船……
幾顆冰冷的石子,在她心中那片沉寂的死水里,砸開了圈圈致命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