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上的炭畫狼頭,像一只無形的眼睛,日夜懸在沈硯秋心頭。狼頭山,新營盤,捂盤,糧價,沉船……這些冰冷的字眼在她腦子里翻來覆去地攪動,攪得她夜里都睡不安穩(wěn)。爐火燒得再旺,也暖不了骨子里滲出來的寒意。
北境的風,要刮過來了。帶著血腥味。
歸云齋的生意依舊不溫不火,每日攢下的銅板,在柜臺下的小抽屜里緩慢地增加著,叮叮當當,細碎又沉重。這點錢,應(yīng)付鋪子的柴米油鹽尚且勉強,想做成點什么,簡直是癡人說夢。
沈硯秋的目光,無數(shù)次落在鋪子角落里那個半舊的藥碾子上。那是收拾鋪子時在雜物堆里翻出來的,笨重,落滿了灰。她把它擦干凈了,擺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藥材。尤其是“血枯草”那種稀罕又帶著禁忌味道的東西。種子要錢,育苗要地方,還要時間。時間……最缺的就是時間。狼頭山那邊的營盤不會等人,糧價不會等人,狄人的刀子,更不會等人。
她需要一筆錢。一筆能讓她撬動棋局的啟動錢。
這天打烊后,沈硯秋沒急著回王府那個冰冷的“院子”。她讓青杏先回去,自己留在了歸云齋。鋪門關(guān)上,爐火也熄了,只剩下一點余燼的微光,勉強照亮狹小的空間。空氣里還殘留著白日的面湯味和煙火氣。
她走到那個不起眼的陪嫁箱子前。箱子是普通的樟木箱,邊角都磨得有些毛了。她蹲下身,手指拂過冰涼的銅鎖扣。鑰匙貼身藏著,帶著她微弱的體溫。
“咔噠”一聲輕響,鎖開了。
箱蓋掀開,一股淡淡的樟腦味混著舊衣物的氣息散出來。里面沒什么值錢東西,幾件半舊的素色衣裙,料子還算細軟,是母親當年壓箱底給她備下的,抄家時僥幸沒被搜走。再下面,壓著一個小小的、扁平的紫檀木匣子。
沈硯秋的手頓了頓,指尖有些發(fā)涼。她慢慢地把那紫檀木匣子拿了出來。匣子不大,入手沉甸甸的,雕著簡單的纏枝蓮紋,邊角都磨得圓潤了,泛著溫潤的光澤。這是母親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念想。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輕輕打開了匣子上的小銅扣。
匣子里鋪著柔軟的深藍色絲絨。絲絨上,靜靜地躺著一支玉鐲。
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溫潤如凝脂,觸手生溫。鐲身打磨得極其圓潤光滑,沒有一絲雜色,只在對著光時,能看到內(nèi)里隱隱流動的、如同云霧般的細膩紋路。玉質(zhì)純凈得近乎透明,像一泓凝固的月光。這是母親當年的陪嫁,外祖母傳給她的。母親生前極少佩戴,只在最重要的日子才舍得拿出來。沈硯秋記得,母親的手腕纖細白皙,戴上這玉鐲時,那抹溫潤的光,總讓她挪不開眼。
指尖輕輕撫過冰涼細膩的玉鐲表面,仿佛還能感受到母親殘留的體溫。前世流放路上,母親病骨支離,咳得撕心裂肺,死死攥著這支鐲子,塞進她懷里,氣若游絲:“秋兒……留著……萬一……萬一……”后面的話,被劇烈的咳嗽淹沒,只剩下那雙枯槁眼睛里無盡的擔憂和不舍。
這鐲子,是她僅存的、帶著母親體溫的念想。是她在這冰冷世間,最后一點溫暖的寄托。
沈硯秋緊緊攥著玉鐲,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玉質(zhì)硌得掌心生疼。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喘不過氣。眼前一片模糊,母親臨終前那雙含淚的眼睛,與墻上那個猙獰的炭畫狼頭,交替閃現(xiàn)。
狼頭山……父兄染血的虎符……母親枯槁的手……
恨意和悲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銹味,才勉強壓住喉頭翻涌的嗚咽。
不能哭。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
她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那片翻涌的痛楚已被強行凍結(jié),只剩下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她小心翼翼地將玉鐲放回絲絨上,合上紫檀木匣子,冰冷的銅扣“咔噠”一聲扣緊,像是鎖住了所有脆弱。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沈硯秋就出了王府后門。她沒帶青杏,只身一人,穿著王府新裁的素錦夾襖,外面罩了件半舊的靛青棉布斗篷,帽兜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
她沒有去歸云齋,而是腳步一轉(zhuǎn),朝著王都最繁華的南城方向走去。越往南走,街市越熱鬧,商鋪林立,車水馬龍。吆喝聲、討價還價聲、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轆轆聲,交織成一片鼎沸的人聲。
沈硯秋的腳步最終停在了一條相對僻靜些的巷子口。巷子深處,掛著一塊烏木招牌,上面一個斗大的“當”字,鐵畫銀鉤,透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硬氣。招牌下是兩扇沉重的黑漆木門,門楣很高,臺階也高,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疏離。
“永通典當”。
這是王都最大的幾家當鋪之一,背景深厚,據(jù)說連宮里流出來的東西都敢收,只要價格合適。也是……柳家暗中摻了一腳的買賣。
沈硯秋在巷口站了片刻,寒風卷著街上的塵土撲打在她的斗篷上。她攏了攏衣襟,深吸了一口帶著市井煙火氣的冰冷空氣,抬步走了進去。
當鋪里面光線有些暗,高高的柜臺像一堵墻,隔開了內(nèi)外。柜臺后面坐著個穿綢緞長衫、戴著瓜皮小帽的胖掌柜,正拿著個放大鏡,對著手里一個鑲金嵌玉的鼻煙壺仔細端詳,眼皮都沒抬一下。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陳年木頭、舊紙張和說不清的壓抑氣味。
沈硯秋走到柜臺前,她的個子不高,那柜臺幾乎到她胸口。她踮起腳,才勉強將手里那個用舊布包得嚴嚴實實的紫檀木匣子,放在了冰冷的柜臺上。
“掌柜的,看看這個?!彼穆曇舾糁倍?,顯得有些悶,帶著點刻意放低的沙啞。
胖掌柜這才懶洋洋地抬起眼皮,掃了一眼那不起眼的舊布包,又瞥了一眼帽兜遮臉的沈硯秋,眼神里帶著點慣常的審視和不易察覺的輕慢。他慢悠悠地放下放大鏡和鼻煙壺,伸出胖乎乎、戴著個碩大金戒指的手,解開布包。
紫檀木匣子露了出來。胖掌柜漫不經(jīng)心地打開匣子,當那支羊脂白玉鐲映入眼簾時,他那雙細小的眼睛驟然瞇了一下,閃過一絲精光。
他拿起鐲子,動作立刻變得小心謹慎起來。先是對著門口透進來的天光仔細端詳玉質(zhì)和通透度,又用手指細細摩挲鐲身內(nèi)外,感受那毫無瑕疵的溫潤。最后,他甚至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特制的、嵌著水晶片的銅架子,把玉鐲卡在上面,湊到眼前,一寸寸地看。
鋪子里很安靜,只有胖掌柜偶爾調(diào)整玉鐲角度時,玉質(zhì)與銅架摩擦發(fā)出的輕微聲響。
沈硯秋靜靜地站在柜臺下,帽兜遮著臉,看不清表情。只有藏在斗篷里的手,緊緊攥著,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半晌,胖掌柜終于放下了銅架,將玉鐲小心地放回絲絨上,臉上堆起職業(yè)化的笑容,但那笑容并未到達眼底。
“這位……夫人,”他斟酌著稱呼,聲音帶著點商賈特有的油滑,“東西是好東西,上等的和田羊脂玉,水頭足,無綹無裂,難得一見的整料。只是這光景……世道不太平啊,玉器行市也淡。您看,您是死當,還是活當?”
“死當?!鄙虺幥锏穆曇魶]有絲毫猶豫,干澀而決絕。
胖掌柜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死當好,痛快!那……小店給您這個數(shù)?!彼斐鰞筛峙值氖种?,在柜臺上敲了敲。
兩百兩?沈硯秋的心沉了一下。這支鐲子的價值,遠不止此。前世她雖不懂行市,但也聽母親提過,這是外祖母家傳的寶貝。
“掌柜的說笑了。”沈硯秋的聲音依舊悶在帽兜里,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永通典當?shù)恼信疲椭颠@個價?”
胖掌柜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如常,帶著點皮笑肉不笑:“夫人是識貨的??蛇@年頭,兵荒馬亂的,好東西也怕砸手里不是?這樣,看在東西確實難得的份上,給您再加五十兩!二百五十兩,這數(shù)吉利!”
沈硯秋沒說話,只是伸出手,隔著柜臺,用一根凍得有些發(fā)白的手指,輕輕點了點紫檀木匣子。那意思很明白:東西在這里,值多少,你心里有數(shù)。
胖掌柜臉上的肉抖了抖,盯著沈硯秋帽兜下模糊的輪廓看了幾息,似乎在掂量什么。最終,他像是下定了決心,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兩!這是頂天的價了!夫人,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您去別家打聽打聽,這兵荒馬亂的,誰還能出得起這個價?”
三百兩。沈硯秋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她知道,這胖掌柜至少還留了兩三成的余地??伤龥]有時間,也沒有資本去別家周旋了。王府里柳氏的眼線,說不定就在附近。
“……成交。”兩個字,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帶著血腥氣。
“痛快!”胖掌柜一拍柜臺,立刻從抽屜里拿出當票和印泥,龍飛鳳舞地寫起來。寫罷,又拿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推到沈硯秋面前?!叭賰晒巽y票,夫人點清楚了。死當,銀貨兩訖,再無瓜葛!”
沈硯秋沒有點錢。她拿起那幾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銀票,看也沒看,塞進懷里。又將那張寫著“羊脂白玉鐲一支,死當紋銀三百兩”的當票,對折,再對折,緊緊攥在手心,那粗糙的紙張邊緣硌得她生疼。
她轉(zhuǎn)身就走,腳步有些快,斗篷的下擺掃過冰冷的青磚地面。
胖掌柜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只剩下商賈的精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他拿起那支溫潤無瑕的玉鐲,對著光又欣賞了片刻,嘖嘖兩聲,小心地放回匣子。然后,他招了招手。
柜臺后面陰影里,立刻閃出一個穿著灰布短褂、面相精明的伙計。
“去,”胖掌柜壓低聲音,下巴朝門口沈硯秋消失的方向抬了抬,“跟上,看清楚落腳處。另外,給柳府那邊遞個信兒,就說……靖王府新納的那位沈夫人,今兒一早,當了一支頂好的羊脂白玉鐲子,死當,三百兩?!?/p>
“是,掌柜的。”伙計應(yīng)了一聲,像條滑溜的泥鰍,悄無聲息地鉆出了當鋪大門,混入了街市的人流中。
沈硯秋沒有直接回王府,也沒有去歸云齋。她揣著懷里那幾張滾燙的銀票,腳步匆匆,拐進了另一條更熱鬧、也更混雜的街道。這里是王都的藥市,空氣里彌漫著各種藥材混雜在一起的、濃郁而奇特的氣味,苦的、澀的、辛香的,沖得人腦門發(fā)緊。
她沒有在那些門面光鮮的大藥鋪停留,而是專挑那些擠在街角巷尾、搭著簡陋棚子的散攤,或者門臉窄小、光線昏暗的小藥行。
“甘草,要最粗壯的,十斤?!?/p>
“防風,挑根須完整的,五斤?!?/p>
“黃芪,片大肉厚的,來五斤。”
“當歸,全歸,不要尾子,三斤?!?/p>
“三七,個頭勻稱的,二斤?!?/p>
“還有……血枯草的種子,要飽滿的,半斤?!?/p>
她聲音不高,語速很快,清晰地報出藥名和分量。攤主和伙計們見是個年輕女子,又買得雜,起初還有些怠慢,但看到她掏出銀票付定金時那干脆利落的勁兒,態(tài)度立刻變得殷勤起來。
尤其是當她最后報出“血枯草”三個字時,那小藥行的老掌柜渾濁的眼睛里明顯閃過一絲驚疑和警惕。血枯草,這東西藥性猛烈偏門,尋常藥方根本用不上,而且……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禁忌味道。
“這位夫人……血枯草種子,可不好弄啊,”老掌柜搓著手,壓低了聲音,“這東西……種出來也麻煩,官府那邊……”
沈硯秋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從錢袋里又數(shù)出幾張銀票,放在柜臺上,比剛才買其他藥材加起來的定金還多。
老掌柜看著那幾張銀票,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那點警惕瞬間被銀票的光澤蓋了過去?!啊蛉松缘龋∩缘?!老朽這就給您尋摸去!包您滿意!”他轉(zhuǎn)身就鉆進了藥柜后面那堆滿雜物的里間。
沈硯秋站在狹小的藥行里,空氣中濃烈的藥味幾乎讓她窒息。她看著老掌柜消失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了些藥塵的鞋尖。
母親溫潤的玉鐲,冰冷的銀票,嗆人的藥味……還有那不知何時會落下的柳氏的刀子。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又一次深深陷進掌心的肉里。那點尖銳的疼痛,讓她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
半個時辰后,沈硯秋抱著一個沉甸甸的、散發(fā)著濃烈藥草味的粗布大包袱,走出了藥市。包袱里,是她的“種子”。她沒雇車,就這么抱著,一步步走回王府后街。
推開歸云齋的門,里面空無一人,只有爐灶的余燼散發(fā)著微弱的暖意。她把那個粗布包袱小心地放在最干凈的角落。
然后,她走到那面灰墻前。墻上,猙獰的炭畫狼頭依舊醒目。
她彎腰,從灶膛的余灰里扒拉出那截用剩的炭條。
冰冷的炭條尖端,落在冰冷的墻面上。
這一次,她沒有畫狼頭。她在狼頭標記的下方,用力地、清晰地畫下了一個符號。
那是一個歪歪扭扭、卻透著一股子狠勁和算計意味的——
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