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像是被凍僵了爪子，雪粒子卻撒得更歡實，密密麻麻，打在歸云齋糊著新桑皮紙的窗戶上，噼啪作響，像無數細小的冰珠子在敲打。

鋪子里，爐火燒得旺，鍋里的湯翻滾著白氣，好歹驅散了些刺骨的寒意。可青杏總覺得心里頭也像塞了把雪粒子，涼颼颼的。她一邊用抹布擦著剛收進來的粗陶碗，一邊忍不住拿眼去瞟柜臺后的沈硯秋。

沈硯秋正低著頭，手里捏著根燒剩的細炭條，在一張揉得發皺的粗黃草紙上劃拉著什么。紙上密密麻麻，全是些青杏看不懂的符號和歪歪扭扭的字跡，像鬼畫符。她的眉頭微微蹙著，眼神專注得有些嚇人，爐火的光在她臉上跳躍，映得她側臉線條繃得緊緊的。

青杏張了張嘴，想問夫人晚上真要去那鬧鬼的廢磚窯嗎？可看著夫人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剩下滿肚子的擔憂。她總覺得，自從當鋪回來，夫人就變了。像一張弓，被無形的弦越拉越緊，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嘣”一聲斷了。

“叮鈴……”

門口掛著的、用來招呼客人的破銅鈴鐺，被風撞得響了一聲。

青杏下意識地抬頭望去。鋪門半開著，門口的風雪里，站著個矮胖的身影。是后街給柳側妃院里漿洗衣服的張婆子。她穿著一件半舊的青布棉襖，頭上包著塊灰撲撲的頭巾，手里挎著個蓋著藍布的竹籃子，凍得鼻頭通紅，正探頭探腦地朝鋪子里張望，眼神鬼祟。

青杏認得她。這婆子嘴碎得很，又愛貪小便宜，是柳側妃安在后街的耳朵。

“張媽媽？”青杏放下碗，堆起笑臉迎上去，“這么冷的天，您怎么過來了？快進來喝口熱湯暖暖身子？”

張婆子沒立刻進來，那雙渾濁的小眼睛滴溜溜地在鋪子里轉了一圈，尤其在沈硯秋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掃過角落里那個散發著濃烈藥草味的粗布大包袱，最后落在沈硯秋手邊那張畫滿鬼畫符的草紙上，臉上堆起夸張的笑。

“哎喲，青杏丫頭，老婆子就是路過，聞著你們這湯香，過來瞅瞅！”她嘴上說著，腳步卻挪了進來，一股寒氣裹著雪花跟著撲進鋪子。“沈夫人也在呢？忙著吶？”

沈硯秋像是沒聽見，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依舊專注地劃拉著手里的炭條，只在張婆子視線掃過草紙時，不動聲色地用袖子蓋住了大半。

青杏趕緊打圓場：“夫人正盤賬呢。張媽媽您坐，我給您盛碗湯？”

“不用不用！”張婆子連連擺手，眼睛卻像鉤子似的往那藥包袱上瞟，“就是……就是今兒個在街口，聽人嚼舌頭根子，說夫人您……您一大早去了永通當鋪？還當了個頂頂好的物件？”她湊近了些，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濃重的好奇和試探，“嘖嘖，三百兩啊！老婆子活這么大歲數，都沒見過那么多銀子！夫人您這是……要置辦什么大產業？”

來了！沈硯秋握著炭條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柳氏的眼線，果然咬得緊！當鋪那胖掌柜，收錢的時候一臉油滑，轉頭就把她賣了個干凈！

她緩緩抬起頭，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和無奈。她放下炭條，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帶著點虛弱：“張媽媽消息倒是靈通。不過是些……母親留下的念想，實在沒法子，才當了換點活命錢罷了。”她頓了頓，目光掃過角落里那堆藥材包袱，聲音更低了，帶著點自嘲，“您也瞧見了，我這身子骨……打小就弱，離了藥罐子活不了幾天。王府里……唉，份例有限，有些藥……外頭不好尋，又貴得很……只能自己想法子，弄點種子，試著種一種，省點是點。”

她一邊說著，一邊狀似不經意地用手攏了攏衣襟，露出里面王府新裁的素錦夾襖領口，那料子看著光鮮，卻硬邦邦的，襯得她臉色更顯蒼白羸弱。

張婆子的小眼睛在沈硯秋蒼白的臉和那堆藥材上轉了幾圈，又瞄了瞄她身上那件王府下人都不稀罕穿的硬料子襖子，心里那點疑慮頓時消了大半。原來如此！一個被王爺厭棄、連好藥都吃不上的病秧子，當了老娘留下的鐲子換藥錢，還異想天開要自己種藥？真是又可憐又蠢！她臉上那點試探立刻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同情和一絲輕蔑。

“哎喲，我的夫人吶！您可真是……遭罪哦！”張婆子一拍大腿，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慣有的夸張，“這大冷天的，您還想著種藥？那多辛苦啊！身子要緊！身子要緊！”她嘴上說著關切的話，眼神卻像蒼蠅一樣，又黏在了那堆藥材上，尤其是包袱皮沒蓋嚴實，露出來的一小撮暗紅色、形狀奇特的種子上。

“咦？夫人，那紅籽籽是什么藥？瞧著怪稀罕的。”張婆子伸著脖子，好奇地問。

沈硯秋心頭一凜，面上卻不顯，只淡淡地說：“鄉下找來的偏方種子，不值什么，就是聽說……對婦人畏寒有點效用。能不能活，還兩說呢。”她輕描淡寫地把話題帶過，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煩心事，眉頭蹙得更緊，帶著點愁苦和無助，“說起來……張媽媽在后街住得久，人面熟。您可知道，西市那邊……有沒有便宜點、能遮風擋雨的舊院子出租？我想著……種藥總得有個地方，鋪子后頭這小院，實在轉不開身……”

西市？！張婆子的小耳朵瞬間豎了起來！西市那地方，離王府遠得很，魚龍混雜，破敗不堪，最出名的就是那片鬧鬼的廢磚窯！

“西市？！”張婆子像是聽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眼睛瞪得溜圓，“夫人，您可別想不開啊！那地方……亂得很！尤其是那片廢磚窯，多少年沒人敢去了，都說……不干凈！您一個婦道人家，身子又弱，去那兒干嘛呀？種藥？在哪兒不能種？王府后園子地方大著呢！”她嘴上勸著，心里卻飛快地盤算開了。這病秧子夫人，當鐲子買藥種，還想去西市廢磚窯找地方？該不會是……撞邪了吧？還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沈硯秋像是被張婆子的大嗓門嚇了一跳，臉上露出更深的惶惑和不安，連忙擺擺手：“張媽媽小聲些！我……我就是隨口問問，打聽打聽……沒定呢。您說得對，那地方……是挺瘆人的。”她低下頭，聲音細弱蚊蚋，仿佛被自己的念頭嚇到了。

張婆子看她這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心里那點懷疑又變成了鄙夷。真是沒用的東西！幾句話就嚇成這樣，能成什么事？看來真是病急亂投醫，想省錢想瘋了。

她又假模假樣地安慰了沈硯秋幾句，眼睛像探照燈似的把鋪子里里外外又掃了一遍，確認沒什么“油水”可撈，這才挎著她的籃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風雪卷著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街角。

鋪門關上。青杏立刻湊過來，小臉上滿是擔憂和后怕：“夫人，這婆子……肯定去柳側妃那兒嚼舌頭了！您干嘛跟她說要去西市啊？”

沈硯秋沒回答。她走到門邊，透過桑皮紙糊的窗戶縫隙，看著張婆子消失的方向，眼神冰冷得像結了冰的湖面。風雪拍打著窗欞，發出嗚嗚的聲響。

她需要時間，也需要一個“意外”。張婆子這張嘴，就是最好的傳聲筒。柳氏……你聽到了嗎？你的眼中釘，肉中刺，那個礙眼的“沈夫人”，不僅不安分地開了鋪子，當了鐲子買了藥，還想冒著風雪，去那鬧鬼的廢磚窯“找地方”……

風雪，廢磚窯，一個“病弱”的、被厭棄的婦人……多好的“意外”溫床。

***

靖王府，柳側妃的“棲霞院”。

屋子里燒著暖暖的地龍，熏著甜膩的百合香。柳氏穿著一身鵝黃軟緞繡折枝玉蘭的襖裙，歪在鋪著厚厚錦褥的貴妃榻上，身段玲瓏，眉眼精致，只是那精致的眉眼間，此刻卻凝著一層薄薄的寒霜。

她纖細白皙的手指，正捻著一顆琥珀色的蜜餞梅子。那梅子腌得極好，飽滿透亮，裹著一層晶瑩的糖霜，看著就讓人口舌生津。可她捻著梅子的動作，卻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殘忍。

榻前，張婆子佝僂著腰，正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稟報著歸云齋的見聞。

“……哎喲我的娘娘喲！您可不知道！那位沈夫人，當真是窮瘋了！把親娘留下的羊脂白玉鐲子都給當了！三百兩啊！就為了買那一大堆破草根爛種子！還說什么……要自己種藥？您說可笑不可笑？大冬天種藥，能活嗎？怕是銀子都打了水漂，喂了耗子！”張婆子唾沫橫飛，臉上帶著諂媚和邀功的笑。

柳氏捻著蜜餞的手指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極其輕蔑的弧度。當鐲子？買藥種？果然是破落戶出來的下賤胚子，上不得臺面！三百兩？眼皮子淺的東西！

“還有呢？”柳氏的聲音嬌嬌柔柔，像裹了蜜糖，卻沒什么溫度。

“還有更邪乎的呢！”張婆子像是得了鼓勵，聲音壓得更低，帶著神秘，“那位夫人，怕是魔怔了！竟然跟老婆子打聽西市廢磚窯！說想租個便宜院子種藥！娘娘您聽聽！那是什么地方？鬧鬼的鬼地方！多少年沒人敢去了！她一個風吹就倒的病秧子，去那兒？不是找死嗎！”她一邊說，一邊偷瞄著柳氏的臉色。

“西市……廢磚窯？”柳氏捻著蜜餞的指尖微微用力，蜜餞光滑的表面被掐出一個小小的凹痕。她那雙漂亮的杏眼里，寒光一閃而過。風雪夜，廢磚窯……這倒是個……絕好的去處。

她慢慢坐直了身子，將那顆被掐出印子的蜜餞，輕輕放回旁邊一個描金繪彩的甜白瓷小碟里。碟子里，堆著十幾顆同樣晶瑩誘人的蜜餞梅子。

“張媽媽，”柳氏的聲音依舊柔媚，臉上甚至帶上了一絲關切的笑意，“你做得很好。下去領賞吧。記住，沈夫人身子弱，心思又……單純。這大風大雪的，萬一在外面磕著碰著，或者……遇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嚇出個好歹來，可怎么好？咱們做下人的，得替主子分憂，懂嗎？”

張婆子一愣，隨即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了然和興奮，忙不迭地點頭哈腰：“懂！懂！娘娘放心！老婆子明白！明白得很！沈夫人‘不小心’，那是她自個兒命不好，怪不得旁人！”她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心里已經盤算著怎么把消息“透”給后街那幾個手腳不干凈、又欠著賭債的混子了。風雪夜，廢磚窯，一個獨行的“病弱”婦人……“意外”摔死、凍死，或者被“鬼”嚇死，太容易了！

“去吧。”柳氏揮了揮手，像拂去一粒塵埃。

張婆子千恩萬謝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地龍里炭火燃燒的細微噼啪聲，和甜膩的百合香。

柳氏重新倚回軟榻，目光落在那碟晶瑩剔透的蜜餞上。她伸出涂著鮮紅蔻丹的纖纖玉指，慢條斯理地，又捻起一顆蜜餞。

窗外，風雪更緊了。雪粒子打在窗欞上，密集如鼓點。

她看著指尖那顆飽滿誘人的蜜餞，紅唇勾起，綻開一個比蜜餞更甜、卻比風雪更冷的笑容。

沈硯秋……這風雪，這廢磚窯，就是本妃送你的……最后一份“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