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徹底發了狂,卷著雪粒子,像無數細碎的冰刀子,抽打在臉上,生疼。天地間一片混沌的灰白,幾步開外就看不清人影。更夫的梆子聲早就被風撕碎吞沒了,整個王都像是被凍僵了,縮在厚厚的雪被里,死寂無聲。
沈硯秋裹著一件半舊的靛青色厚棉斗篷,帽兜拉得很低,幾乎遮住了整張臉。斗篷是特意找出來的,顏色暗沉,在風雪夜里不扎眼。她沒帶青杏,只身一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厚厚的積雪里,朝著西市的方向艱難跋涉。
腳下的雪深得沒過了小腿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冷的棉絮里,拔出來都費勁。冰冷的雪粒子順著領口、袖口往里鉆,瞬間化成刺骨的冰水,貼著皮膚往下淌。寒氣像無數細小的針,扎進骨頭縫里。斗篷很快就被風雪打透了,沉重地貼在身上,像裹著一層冰殼。
西市本就是王都最破敗混亂的地界,白日里都透著股頹敗氣,入了夜,更是鬼蜮一般。尤其是那片廢磚窯,巨大的、坍塌了一半的磚窯輪廓在風雪中影影綽綽,像一頭頭蟄伏在黑暗里的怪獸。破敗的磚墻被風刮出凄厲的嗚咽,卷著雪沫子,在斷壁殘垣間打著旋兒,發出鬼哭似的聲響。
青杏說的“鬧鬼”,此刻聽來,竟有幾分真切。
沈硯秋深一腳淺一腳,終于摸到了約定的那座最大的廢磚窯。窯口像個黑洞洞的巨口,吞噬著風雪。里面比外面更黑,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風穿過窯洞深處縫隙時發出的、忽高忽低的尖嘯,聽得人頭皮發麻。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陳年的土腥味、焦糊味和刺骨的陰冷。
她扶著冰冷粗糙、布滿裂痕的磚墻,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出大團白霧,瞬間就被風吹散。肺里像是塞滿了冰碴子,火辣辣地疼。腳上的棉鞋早就濕透凍硬了,像兩塊冰坨子墜在腳上。
就在這時,黑暗的窯洞深處,兩點幽綠的光,如同鬼火般,無聲無息地亮了起來。
沈硯秋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瞬間繃緊!她下意識地后退半步,手按住了藏在斗篷下的一柄短小鋒利的匕首——那是她出門前,從陪嫁箱子的舊衣里翻出來的,父親早年送給她防身的小玩意兒,刀刃薄如柳葉,冰冷刺骨。
“呼……”
一聲粗重的、帶著濃重鼻息的喘息聲,伴隨著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牲畜膻味和煙草味的溫熱氣息,從黑暗深處撲面而來。
接著,一個高大佝僂的輪廓,牽著兩匹同樣高大的駱駝剪影,從窯洞最深的陰影里緩緩走了出來。駱駝脖子上的銅鈴被刻意摘掉了,只有沉重的蹄子踩在碎磚瓦礫上,發出沉悶的“咔嚓”聲。那兩點幽綠的光,是老駝子那雙在黑暗中銳利如鷹隼的眼睛!
他依舊裹著那身油光發亮的老羊皮襖,翻毛皮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那道在黑暗中更顯猙獰的刀疤輪廓。他像一頭從風雪荒原深處走出來的孤狼,帶著一身與這破敗鬼域格格不入的兇悍氣息。
“小娘子,守時。”老駝子嘶啞的聲音在空曠的窯洞里帶著回音,聽不出情緒。他走到離沈硯秋幾步遠的地方停下,那雙幽綠的眼睛上下掃視著她,像是在確認她是否完好無損,又像是在評估她的膽量。
沈硯秋強迫自己壓下狂跳的心臟和喉嚨口的腥甜,松開按著匕首的手,聲音盡量平穩,卻還是帶著一絲被寒風嗆出的沙啞:“老丈……久等了。”
老駝子沒廢話。他松開牽駱駝的韁繩,那兩匹高大的駱駝溫順地退到窯洞角落,安靜地臥下,仿佛融入了黑暗。他反手從背上解下那個沉重的、裹著蛇皮的粗布大口袋,咚地一聲,重重地砸在兩人之間的地面上。沉悶的聲響在窯洞里回蕩。
他蹲下身,動作麻利地解開袋口粗糙的皮繩。一股比在歸云齋時濃烈十倍、復雜十倍的氣味瞬間爆炸開來!
首先是濃烈到刺鼻的、帶著腥甜鐵銹味的動物皮毛膻氣!只見老駝子從那蛇皮口袋里,直接拎出一整張皮毛!那皮毛在窯洞深處微弱的光線下,竟泛著一種令人心顫的、銀亮如雪的華光!皮毛極其厚密,每一根毛尖都閃爍著冰晶般的光澤,觸手柔軟得不可思議,卻又帶著一種凜冽的寒氣!
頂級雪貂皮!而且是剛剝下來不久、硝制手法極其原始粗暴、保留了最濃烈原始氣息的頂級雪貂皮!這種品相,別說王都,就是皇宮大內也未必有幾張!
緊接著,他又從袋子里掏出幾個同樣裹著厚實油紙的包裹。解開油紙,濃烈奇異的藥香瞬間壓過了皮毛的膻氣。有根須虬結、形如人臂、散發著土腥和甘苦氣息的碩大野山參;有通體赤紅、宛如凝固血塊、觸手溫潤的血竭;還有幾塊黑褐色、布滿奇異紋路、散發著濃郁辛辣和沉香氣味的木頭——是價比黃金的奇楠沉香!
最后,老駝子從袋子最底下,摸出一個用厚油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他一層層剝開油布,里面赫然是十幾塊大小不一的、閃爍著幽暗金屬光澤的石頭!
烏金礦!
沈硯秋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雪貂皮、頂級藥材、烏金礦……這些東西,每一樣都是絕對的違禁品!尤其是烏金礦,是打造神兵利刃的核心材料,朝廷嚴禁私采私運!這老駝子……他背后的走私網絡,竟然龐大到能深入北狄腹地,弄到這些連王府都未必能輕易到手的“硬貨”!這已經不是尋常的商隊,這分明是……一條盤踞在兩國邊境陰影里的毒龍!
“怎么樣?”老駝子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投下巨大的壓迫感。他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炫耀和赤裸裸的威逼,“爺的貨,夠不夠硬?”他幽綠的眼睛死死盯著沈硯秋帽兜下模糊的臉,像兩把淬了毒的鉤子,“雪貂皮,頂級的,一張就能換你那條破街!血竭、老山參,宮里那些娘娘都搶著要!沉香,點上一小片,夠你香一年!還有這烏金……嘿嘿,小娘子,識貨嗎?”
他每報一樣東西,聲音就壓低一分,那無形的壓力就重一分。窯洞外風雪的嗚咽,此刻聽來更像是為這黑暗交易伴奏的喪曲。
沈硯秋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外面的風雪更冷!她甚至能聞到那雪貂皮上殘留的血腥氣和烏金礦特有的、冰冷的金屬銹味。巨大的財富伴隨著致命的危險,如同兩頭猙獰的巨獸,在她面前張開了血盆大口!
“老丈……手眼通天。”沈硯秋的聲音干澀,努力維持著鎮定,“這些東西……確實夠硬。硬得……燙手。”
“燙手?”老駝子嗤笑一聲,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濃烈的混合氣味和兇悍的壓迫感幾乎讓沈硯秋窒息。“怕燙手,就別碰!爺這條道,走的就是刀尖!玩的就是心跳!”他俯下身,那張帶著刀疤的臉幾乎要湊到沈硯秋的帽兜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毒蛇吐信般的誘惑和不容置疑的命令,“爺的貨,有的是路子出。但爺缺一樣東西!缺一個……能安穩落腳、神不知鬼不覺‘種’出來的東西!”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子,穿透黑暗,死死釘在沈硯秋身上:“血枯草!還有……鬼哭藤!這兩樣東西,只有你能弄出來!也只有你這種不起眼的小鋪子,才不惹人注意!”
血枯草!鬼哭藤!沈硯秋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這兩樣東西藥性猛烈偏門,且帶著劇毒和強烈的致幻性,是制作某些禁忌藥物和毒物的核心原料!朝廷明令禁止栽種流通!這老駝子要這些……絕不是為了治病!
“老丈……”沈硯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血枯草……或許能試試。可鬼哭藤……那東西……沾上就是禍根!官府查得緊……”
“少跟老子扯官府!”老駝子猛地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暴戾的怒氣,在窯洞里炸開,震得頂上的碎土簌簌落下!“爺要的東西,沒有弄不到的!官府?算個屁!”他一把抓起地上那張銀光閃閃的雪貂皮,狠狠摔在沈硯秋腳邊,濺起一片塵土。“看見沒?這是定金!只要你種出來,要錢,要貨,要北邊你想知道的任何消息……爺都能給你弄來!”
威逼之后,是赤裸裸的利誘!北邊的消息!這正是沈硯秋此刻最渴望的東西!父兄的冤屈,狼頭山的營盤……線索可能就在這老駝子手里!
巨大的誘惑像蜜糖裹著的毒藥,散發著致命的甜香。沈硯秋的呼吸變得急促,藏在斗篷下的手死死攥著,指甲深陷進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拒絕!拒絕的后果,可能就是被這頭兇獸撕碎在這廢磚窯里,尸骨無存!可答應……就是徹底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絕路!
她需要時間!需要周旋的余地!
她深吸一口冰冷刺骨、帶著濃重土腥味的空氣,強迫自己迎上老駝子那雙在黑暗中閃爍著兇光的眼睛,聲音努力放得平穩,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和小心翼翼的試探:
“老丈息怒……東西……妾可以種。但……這兩樣東西,性子邪乎,要安生,要地方,更要……時間!您得容我……先把根扎穩了,才敢給您結果子!否則……”她頓了頓,意有所指,“根不穩,果子沒熟就爛了,您……也白忙活一場,不是么?”
她的話,軟中帶硬,把“安穩種植”作為了合作的先決條件。這是她唯一的籌碼。
老駝子死死盯著她,窯洞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雪的嗚咽和兩人粗重的呼吸聲。他那雙幽綠的眼睛在黑暗中明滅不定,像是在衡量她話里的分量和真假。時間仿佛凝固了。
半晌,他鼻腔里重重哼出一聲,像是認可,又像是警告。他沒再逼問,那只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卻猛地伸進懷里,摸索著。
他掏出來的,不是銀票,也不是金子。
而是一個東西。
一個只有拇指大小、通體烏黑、非金非木、沉甸甸的物件。形狀像一枚小小的哨子,表面布滿了細密繁復、如同某種古老圖騰般的刻痕,透著一股原始而兇戾的氣息。
老駝子兩根手指捏著這枚小小的黑哨子,遞到沈硯秋面前,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拿著!這是‘黑哨子’。見它,如見我!有它,這條道上,沒人敢動你!”他的眼神兇狠,“但記住!三個月!爺只給你三個月!三個月后,爺要看到第一批‘芽’!要是敢耍花樣……”他另一只手猛地拍在旁邊冰冷的磚墻上,發出沉悶的巨響,震得整個窯洞都仿佛在顫抖!“這廢磚窯,就是你的墳!”
冰冷的黑哨子被硬生生塞進沈硯秋同樣冰冷的手心。那觸感,像握著一塊來自地獄的寒冰,沉重得幾乎拿不住。
沈硯秋緊緊攥住那枚“黑哨子”,粗糙的刻痕硌著掌心。她沒看老駝子,目光死死盯著地上那張在黑暗中泛著凄冷銀光的雪貂皮,還有那堆散發著致命誘惑的“硬貨”。
“三個月……”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被風雪吞沒,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