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婆子那張憋成豬肝色的臉,像塊破抹布,在沈硯秋腦子里晃了兩天,最終被灰墻上那個猙獰的狼頭壓了下去。
王府里的刁難,不過是蚊蟲叮咬。真正能要命的刀子,懸在北境的風口上。
腳上的凍傷好了些,腫消了大半,青紫淤痕褪成了暗黃的斑駁,像枯葉貼在皮膚上。那蝕骨的奇癢也退潮了,只剩下走路時,腳掌落地那一瞬間鉆心的鈍痛,和腳趾頭依舊麻木的僵硬感。青杏弄來的凍瘡膏,黑乎乎油膩膩的,每日早晚給她厚厚涂上一層,再用干凈的舊布條裹緊。布條纏在腳上,像裹了層硬殼,每一步挪動都顯得笨拙又沉重。
歸云齋的爐火依舊點著,鍋里翻滾著加了點碎骨頭的熱湯,好歹有了點油星。生意依舊冷清,后街的人似乎都被那場風雪和王府里隱約透出的風波嚇住了,輕易不敢往這邊湊。只有陳伯,每日雷打不動地來。有時是晌午,有時是傍晚,縮著脖子,揣著手,默默地坐在鋪子最角落那張破條凳上,捧著一碗熱湯,小口小口地喝著。
他很少說話,渾濁的老眼總是低垂著,像藏著心事。偶爾,他會抬起眼皮,飛快地掃一眼灰墻上那幅簡陋卻驚心動魄的“地圖”,眼神復雜,有恐懼,有憂慮,也有一種被逼到墻角后、豁出去的決絕。喝完了湯,他也不急著走,就坐在那里,耳朵支棱著,像是要把鋪子外來來往往的風聲、人聲,都收進耳朵里。
沈硯秋也不催他。只是在他每次放下空碗時,默默地又給他添上半碗湯。兩人之間沒什么言語交流,只有爐火的噼啪聲和湯鍋的咕嘟聲,在狹小的空間里流淌。一種無聲的默契,在這簡陋的鋪子里悄然生長。
這天打烊后,天色暗得早,風雪倒是小了些。陳伯沒像往常一樣喝完湯就走。他坐在角落里,看著青杏收拾碗筷,看著沈硯秋吃力地拖著那雙裹著厚厚布條的腳,挪到柜臺后,拿起抹布擦拭那本就一塵不染的臺面。
昏黃的油燈光線在沈硯秋蒼白的臉上跳躍。她擦得很慢,很仔細,仿佛那冰冷的柜臺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陳伯渾濁的老眼盯著她那雙行動不便的腳,又看看灰墻上那個猙獰的狼頭標記,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干咳一聲,聲音嘶啞地打破了沉默:
“夫人……”
沈硯秋擦拭柜臺的手頓住,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他。
陳伯搓著枯瘦的手指,眼神躲閃了一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擾了什么:“后街……老劉頭,您記得不?就是那個……以前在侯爺營里趕過車,后來傷了腿,瘸了,如今在街口賃了間破屋,幫人看牲口的老劉頭?”
沈硯秋在記憶里搜尋了一下,點點頭。一個沉默寡言、走路一瘸一拐、身上總帶著牲口味的老頭。
“他……他今兒喝湯時,跟人嘮嗑,”陳伯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隱秘的緊張,“說他前些日子,幫一個走單幫的貨郎照看過兩頭騾子。那貨郎……是從云州北邊過來的,道上……不太平!”
沈硯秋的心猛地一跳!她放下抹布,身體微微前傾,眼神瞬間銳利起來:“不太平?怎么個不太平法?”
“說是……”陳伯咽了口唾沫,渾濁的眼里帶著后怕,“道上……多了好些生面孔!穿得破破爛爛,像流民,可眼神兇得很!三五成群,專挑偏僻的小道晃悠。老劉頭聽那貨郎說,有幾個膽大的行商,抄近道想省點腳錢,結果……連人帶貨,都沒了蹤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那貨郎也是運氣好,繞了大路,多走了兩天,才囫圇個兒回來,嚇得夠嗆!”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沈硯秋的指尖瞬間冰涼!這絕不是尋常的山匪路霸!是北狄的游騎!他們已經開始滲透、封鎖邊境小道,掐斷商路,制造恐慌,為大軍壓境掃清障礙!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糧道被掐,商路被斷,云州……已成孤島!北境危局,迫在眉睫!
不能再等了!歸云齋這點微末的進項,攢到猴年馬月也填不滿北境的窟窿!墻上的炭畫地圖,那些飆升的箭頭和猙獰的狼頭,像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神經。
她需要錢!需要路!需要打通北地的關節!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在她被凍傷和危機雙重折磨的腦海里,如同破土的毒藤,驟然瘋長!
“陳伯……”沈硯秋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寂靜的鋪子里異常清晰。她的目光緊緊鎖住陳伯那張布滿溝壑的臉,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您……信得過我嗎?”
陳伯渾身一震,渾濁的老眼猛地睜大,看著沈硯秋那雙在油燈下亮得驚人的眸子。那里面沒有恐懼,沒有慌亂,只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和一種……讓他這個老兵油子都感到心驚的冷靜!
信得過嗎?他想起侯爺,想起流徙路上死去的袍澤,想起灰墻上那個猙獰的狼頭……這條老命,早該丟在北境的風雪里了。
他枯瘦的手死死攥著破舊的棉襖下擺,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喉嚨里發出一聲如同破舊風箱拉動般的、沉重的喘息。最終,他迎著沈硯秋的目光,重重地、緩慢地點了一下頭,花白的頭發跟著顫動。
“信!”一個字,像從胸腔里擠出來的石頭,帶著風霜磨礪的份量。
“好。”沈硯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那簇火焰燃燒得更旺。她扶著柜臺,極其緩慢地站了起來,腳上的鈍痛讓她眉頭緊蹙,但她站得筆直。
她繞過柜臺,一瘸一拐地挪到角落里那個散發著濃烈藥味的粗布大包袱前。蹲下身時,腳踝傳來一陣刺骨的拉扯痛,她悶哼一聲,額角滲出冷汗。
“夫人!”青杏驚呼著想上前攙扶。
“別動!”沈硯秋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她咬著牙,顫抖著手,解開包袱皮,在里面翻找著。不是那些暗紅色的血枯草種子,而是幾個油紙包——里面是她在藥市買的普通藥材:甘草、防風、黃芪、還有幾包曬干的、不值錢的蒲公英和車前草。
她把這些藥材一一拿出來,堆在地上。油紙包散開,濃郁的草藥味瞬間彌漫開來。
“陳伯,”沈硯秋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謀劃大事的凝重,“我要組一支小馱隊。不要大張旗鼓,要不起眼。兩頭騾子,最多三頭。人……要嘴緊、腿腳利索、最好……認路的。不要多,兩三個足夠?!?/p>
陳伯倒吸一口涼氣,渾濁的老眼瞪得更大了!馱隊?!這兵荒馬亂的,道上還有狄人的游騎!這不是送死嗎?!
“夫人!這……這太冒險了!道上……”陳伯的聲音都變了調。
“我知道道上不太平?!鄙虺幥锎驍嗨?,眼神銳利如刀,“所以才要‘暗渡陳倉’!”她指著地上那堆藥材,“東西不起眼,都是些不值錢的草藥。北邊……尤其是靠近邊關的地方,缺的就是這些治風寒、止瀉的尋常藥草!冬天,人畜都容易鬧病。這些東西,運過去,換點皮子,換點北地特產的干貨,或者……直接換銅板、銀子!”
她的話,像一根線,瞬間點醒了陳伯。是啊!這些東西王都藥鋪里多的是,便宜得很??杀边叄绕涫悄切┍坏胰擞悟T騷擾、商路不通的邊鎮村落,這些東西就是救命的!價錢能翻好幾番!而且……不起眼!狄人游騎搶的是糧食、鹽鐵、值錢的皮貨,誰會盯著幾包草根樹皮?
巨大的風險和同樣巨大的利潤,像兩頭巨獸在陳伯心里撕扯。他看著沈硯秋蒼白卻異常堅定的臉,又看看灰墻上那個沉默的狼頭標記。侯爺當年……不也是敢帶著小隊精兵,穿插敵后,斷了狄人的糧道嗎?
一股久違的、屬于老兵的血性,混雜著對財富的渴望和對眼前這個年輕女人孤勇的敬佩,猛地沖上了陳伯的頭頂!他枯瘦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渾濁的老眼里爆發出一種豁出去的光芒!
“老劉頭!”陳伯猛地一拍大腿,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狠勁,“騾子的事,包在他身上!那老小子,路子野,認得幾個走單幫的,能弄到腳力好的騾子,還便宜!人……人……”他飛快地盤算著,“后街挑水的老趙頭,力氣大,嘴嚴實,就是窮得叮當響!還有……那個啞巴阿木!人傻力氣大,不會說話,最牢靠!”
沈硯秋點點頭:“好。騾子,要快。人,你去說。工錢……按市價的雙倍給!告訴他們,這趟……有風險,但錢,管夠!事成之后,另有賞錢!”
雙倍工錢!另有賞錢!陳伯的心頭一陣火熱。這年頭,賣力氣的漢子,誰不是把腦袋別褲腰帶上掙口飯吃?雙倍工錢,足夠讓家里婆娘娃兒過個肥年了!
“夫人放心!包在老朽身上!”陳伯拍著胸脯,那佝僂的背似乎都挺直了幾分。
“還有,”沈硯秋的目光掃過地上那堆藥材,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周密,“路線。不能走官道!官卡多,盤查嚴,稅吏如狼似虎。走……西邊那條老馱道!繞開落鷹峽,從黑風嶺的豁口穿過去!那地方荒,路難走,但近,也避開了官卡!”
黑風嶺豁口?陳伯心頭又是一凜。那地方他知道,亂石嶙峋,溝壑縱橫,別說騾子,人走都費勁!但確實……是條能避開官卡的“鬼道”!
“馱隊不能打歸云齋的旗號?!鄙虺幥锢^續道,思路清晰得可怕,“就說是……替‘云記’藥鋪收山貨的散隊。路上遇見盤問,就這么說。接頭……”她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油紙包里的黃芪上,“到了云州北邊第一個鎮子,找最大的客?!異倎砭印乒竦恼f……‘當歸’到了。他若問‘當歸幾錢’,就答‘三錢保平安’?!?/p>
“當歸……三錢保平安……”陳伯低聲重復著這奇怪的暗號,牢牢記住。
“記住,”沈硯秋最后盯著陳伯的眼睛,一字一句,帶著冰冷的殺伐氣,“馱隊出發后,只認暗號,不認人!路上不管遇到誰,哪怕是天王老子攔路,東西……寧可毀了,也不能落到別人手里!尤其是……狄人!”
“寧可毀了,也不落狄人手里!”陳伯重重地重復了一遍,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老兵特有的狠厲。
“去吧。”沈硯秋揮了揮手,像是耗盡了力氣,緩緩坐回冰冷的條凳上,腳上的鈍痛一陣陣襲來。
陳伯沒再廢話,深深看了沈硯秋一眼,那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敬畏。他佝僂著背,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推門出去,消失在依舊飄著雪粒子的后街。
鋪門關上,重新隔絕了風雪。
青杏看著地上那堆散亂的藥材,又看看疲憊地靠在墻上的沈硯秋,小臉上滿是擔憂和后怕:“夫人……這……能行嗎?萬一……”
“沒有萬一?!鄙虺幥锎驍嗨?,聲音疲憊卻異常堅定。她抬起手,揉了揉刺痛的額角,目光落在墻角灶膛里那點微弱的余燼上?!扒嘈?,收拾一下,把藥分裝好。用最普通的麻袋,別扎眼?!?/p>
她扶著墻壁,極其緩慢地站起身,再次挪到那面灰墻前。
墻上的炭畫地圖,在昏黃的油燈光下,顯得更加猙獰而沉重。狼頭噬人,沉船如墓。
她拿起那截冰冷的炭條。這一次,她沒有在狼頭周圍標記,而是在地圖的下方,遠離狼頭山的地方,畫了一條極其曲折、如同蚯蚓般扭曲的細線。
細線的起點,在王都西邊一個不起眼的小點。終點,則指向云州北邊一個模糊的城鎮標記。
這是她規劃的路線。一條在敵人眼皮底下,悄無聲息穿行的——暗線。
炭條最后,在細線的起點旁邊,用力地點了一個小小的、濃黑的點。
那是即將出發的馱隊。像一粒微弱的火星,投入北境無邊的風雪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