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云齋的爐火,連著燒了七八日,總算把沈硯秋腳上那股子蝕骨的寒氣逼退了大半。青紫淤痕徹底褪了,留下些難看的暗黃印子,像秋后枯葉粘在皮肉上。腫消了,那鉆心的奇癢也變成了偶爾發作的、悶悶的刺撓。裹腳的布條拆了,換了雙特意放大了兩碼的舊棉鞋,里頭絮了厚厚的蘆花,踩在地上,總算不那么像踩釘板了。只是腳趾頭還木木的,走路依舊一瘸一拐,每一步都帶著點拖沓的笨重。
馱隊的事,像塊燒紅的炭,藏在沈硯秋心窩里。陳伯那邊緊鑼密鼓,老劉頭牽來了兩頭看著不起眼、卻筋骨結實、眼神溫順的灰騾子,拴在后街老劉頭那破院子的棚里。挑水的老趙頭和啞巴阿木也找來了,都是窮得叮當響、力氣一把、嘴巴上了鎖的實在人。藥材分裝好了,塞進幾條半新不舊的麻袋里,混在騾子馱的草料和雜貨中間,毫不起眼。
路線、暗號、接頭,陳伯對著老趙頭和阿木比劃了又比劃,嗓子都啞了。啞巴阿木只會“啊啊”點頭,眼神卻透著股憨厚的明白勁兒。老趙頭搓著手,看著沈硯秋私下里預付的雙倍定錢,一張老臉激動得通紅,拍著胸脯保證:“夫人放心!老趙頭這條命不值錢,東西在人在!”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選個風雪稍歇的清晨,悄悄上路。
可這東風還沒刮起來,王府里的“西風”,卻裹著冰碴子先到了。
這天晌午剛過,歸云齋門口那口破鍋里,面湯翻滾著白氣。鋪子里沒什么人,沈硯秋正坐在柜臺后,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那架黃梨木算盤,心里盤算著馱隊出發的時辰和路上可能遇到的關卡。灰墻上那個猙獰的狼頭標記,像只冰冷的眼睛,無聲地注視著她。
鋪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帶進來一股冷風和王府特有的、帶著熏香味的寒氣。
進來的是個穿著王府一等護衛服色的年輕漢子。身板筆挺如槍,腰懸佩刀,眼神銳利得像鷹,掃過鋪子里簡陋的陳設時,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他看也沒看爐灶和湯鍋,目光直接釘在柜臺后的沈硯秋身上。
“沈夫人?”護衛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屬般的冷硬質感,“王爺書房有請。”
“書房”兩個字,像兩枚冰針,瞬間扎進沈硯秋的耳膜!心臟猛地一縮,幾乎停跳了一拍!前世那冰冷的地磚、無休止的抄經、柳氏刻薄的笑臉……無數冰冷的記憶碎片轟然涌上!蕭徹!他終于……還是注意到了!
鋪子里瞬間安靜得可怕。爐火的噼啪聲,湯鍋的咕嘟聲,都消失了。青杏端著碗僵在灶邊,小臉煞白。角落里喝湯的一個王府雜役,嚇得差點把碗摔了,頭埋得低低的,大氣不敢出。
沈硯秋握著算盤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冰涼的算珠硌著掌心。她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驚慌,只有一種初聞召見的、恰到好處的茫然和一絲受寵若驚的卑微。她扶著柜臺邊緣,極其緩慢地站起身,腳上的舊棉鞋踩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輕微的拖沓聲。
“王爺……召見妾身?”她的聲音帶著點不確定的輕顫,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恩寵”砸懵了,“不知……王爺有何吩咐?”
護衛面無表情,眼神像冰冷的刀鋒刮過她蒼白的臉和那雙明顯行動不便的腳,語氣沒有絲毫波瀾:“夫人去了便知。請吧,別讓王爺久等。”
沒有轉圜的余地。
沈硯秋垂下眼睫,遮住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冰冷銳芒。她沒再說話,只是對青杏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看好鋪子。然后,拖著那雙依舊麻木笨拙的腳,一步一挪,極其艱難地跟在護衛身后,走出了歸云齋。
王府的高墻深院,隔絕了市井的煙火氣,只剩下一種沉重而冰冷的肅穆。青石板路打掃得纖塵不染,卻透著刺骨的寒意。寒風卷著雪粒子,抽打在臉上生疼。沈硯秋裹緊了半舊的靛青斗篷,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腳掌落地時,那悶鈍的痛感,和前世走向書房罰跪的記憶交織在一起,讓她后背的肌肉都繃緊了。
護衛的腳步很快,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利落,沈硯秋只能咬緊牙關,加快腳下拖沓的挪動,盡量跟上。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被冷風一吹,冰涼刺骨。
終于,穿過幾重月洞門,繞過一片覆著薄雪的枯荷池,眼前出現了一座獨立的院落。院門上方懸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澄心齋”。字跡遒勁冷硬,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鐵血氣息。這就是蕭徹的書房所在。
門口站著兩名同樣裝束的佩刀護衛,眼神銳利如鷹隼。引路的護衛朝他們微微頷首,示意沈硯秋進去。
推開沉重的雕花木門,一股混合著上好松煙墨、陳舊書卷和冰冷金屬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書房很大,光線有些暗。高大的紫檀木書架頂天立地,塞滿了層層疊疊的書冊和卷宗。靠窗一張巨大的書案,上面堆著高高的文書,一方端硯,一支狼毫擱在筆山上。墻角立著兵器架,上面橫著一柄帶鞘的烏沉長刀,在昏暗中散發著幽幽的寒光。
整個書房,空曠,冷硬,壓抑。唯有書案旁一座半人高的黃銅炭盆,里面燒著上好的銀霜炭,散發著融融暖意,卻驅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
蕭徹就坐在書案后。
他穿著一身玄色常服,沒有繡繁復的紋樣,只在領口袖口滾了暗銀色的云紋,低調而尊貴。他背對著門口,面朝著窗外那一片蕭瑟的枯荷池,只留給沈硯秋一個挺拔如松、卻透著無邊冷寂的背影。那背影仿佛凝聚了千鈞之重,壓得整個書房都喘不過氣。
沈硯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強壓下翻騰的思緒,拖著腳,盡量放輕腳步,挪到書案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然后,深深福下身,姿態恭順到了極點,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和虛弱:“妾身沈硯秋,拜見王爺。”
書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炭盆里銀霜炭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噼啪”聲,和窗外寒風掠過枯枝的嗚咽。
那玄色的背影一動不動,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
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的冰山,從那個背影上彌漫開來,沉甸甸地壓在沈硯秋身上,幾乎讓她窒息。腳上的鈍痛和麻木,此刻都成了微不足道的背景。前世被罰跪在冰冷地磚上的記憶,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神經。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個時辰。
蕭徹終于緩緩轉過身。
光線從窗外透進來,照亮了他半邊臉。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緊抿著,勾勒出冷硬無情的線條。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古井,目光沉靜地落在沈硯秋低垂的頭頂上,沒有絲毫溫度,只有審視。像在評估一件物品,又像是在尋找某種不易察覺的裂紋。
他的視線,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無形的重量,掃過沈硯秋裹在舊斗篷里顯得格外單薄的身形,掃過她低垂的眼睫下蒼白的臉頰,最后,落在了她那雙穿著明顯不合腳、笨拙地支撐著身體的舊棉鞋上。
那目光,沒有憐憫,只有冰冷的探究。
“歸云齋……”蕭徹終于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沒什么起伏,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平靜卻帶著刺骨的寒意,“生意……不錯?”
他問的是生意,可那平淡的語氣和冰冷的眼神,卻像一把無形的柳葉刀,精準地剖開表象,直指核心。
沈硯秋的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瞬,隨即強迫自己放松下來。她維持著福身的姿勢,頭垂得更低,聲音帶著點被“關心”的惶恐和一絲卑微的感激:“勞王爺掛心……不過是些……粗陋面湯,勉強糊口罷了。比不得王府里……半點體面。”
“糊口?”蕭徹的嘴角幾不可查地牽動了一下,像是掠過一絲極淡的、沒有溫度的弧度。他拿起書案上一份薄薄的、沒有題名的卷宗,修長的手指隨意地翻開一頁,目光卻沒落在上面,依舊鎖著沈硯秋。“本王倒聽說……沈夫人不僅糊口,心思……還活絡得很。”
他頓了頓,聲音依舊平淡,卻字字如冰珠砸落:“盤鋪子,當鐲子,買藥材……如今,連馱隊……都張羅起來了?”
“馱隊”二字,被他輕描淡寫地吐出,卻像兩記重錘,狠狠砸在沈硯秋的心坎上!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頭頂,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凍僵了!他知道!他果然知道了!秦婆子?張婆子?還是……王府無處不在的眼睛?
鋪子里老劉頭、陳伯、老趙頭、啞巴阿木的臉在她腦中飛速閃過!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單薄的衣衫!
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甚至能感覺到蕭徹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正穿透她的恭順偽裝,審視著她靈魂深處的每一絲慌亂!
不能慌!絕不能慌!
沈硯秋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一股腥甜的鐵銹味在口腔里彌漫開。尖銳的疼痛讓她混亂的頭腦瞬間清醒!她強迫自己維持著那個卑微福身的姿勢,肩膀幾不可查地微微顫抖了一下,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罪名”嚇壞了。
她深吸一口氣,那冰冷刺骨、帶著松煙墨味的空氣灌入肺腑。再抬起頭時,臉上依舊是那副驚惶失措的表情,眼底甚至迅速蒙上了一層委屈的水光,聲音帶著真切的哽咽和急于辯白的顫抖:
“王爺……明鑒!妾……妾冤枉啊!”她像是承受不住這“污蔑”,身體都晃了晃,聲音帶著哭腔,“什么馱隊?妾……妾一個婦道人家,連騾子有幾條腿都分不清,哪有那本事張羅什么馱隊?王爺說的……莫不是……莫不是后街那老劉頭?”
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語速急切起來,帶著一種被誤解的委屈和急于撇清的慌亂:“那老劉頭……是妾鋪子里常來喝湯的,是個……是個看牲口的!前幾日,他……他跟妾說,他有個遠房侄子,在北邊收山貨,想……想托他找點王都這邊的便宜藥材捎過去,換點皮子干貨……貼補家用。妾……妾想著,都是苦哈哈的窮鄰居,能幫一把是一把,就把……就把鋪子里用剩的、不值錢的甘草、防風……這些粗藥,勻了些給他,讓他……讓他侄子順路捎帶……真……真不是什么馱隊啊王爺!”
她一邊說,一邊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淚水,聲音越發凄惶:“妾……妾當鐲子,買藥材……也是沒法子!妾這身子骨……您是知道的,離了藥罐子活不了幾天!王府的份例……精細,可有些對癥的藥……外頭不好尋,又貴得很……妾……妾總不能……總不能讓王爺為妾這點子病操心……這才想著自己弄點種子種一種,省……省點是點……”
“思鄉……”她最后,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濃得化不開的落寞和哀傷,眼神飄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透過高墻,看到了遙遠的北境,“……北邊……再難,也是生養妾的地方……想著能……能幫北邊的鄉親捎帶點用得上的東西,也算是……也算是一點念想……妾……妾絕不敢壞了王府的規矩體統啊王爺!”
她的話,半真半假,聲情并茂。把馱隊說成鄰里間的“順路捎帶”,把囤積藥材說成“省藥錢”,把打通北線的心思,巧妙地包裹在“思鄉”和“補貼用度”的卑微外殼里。每一句都透著無助、委屈,和對王府“規矩體統”的敬畏。
書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炭火細微的噼啪聲,和沈硯秋極力壓抑的、帶著委屈的抽噎聲。
蕭徹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依舊釘在她臉上。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沒有任何波瀾,只有審視。他在分辨,分辨她話里的真偽,分辨她眼角淚光的虛實,分辨她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沈硯秋維持著那個委屈哀傷的姿態,心卻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她能感覺到那目光的冰冷和穿透力,像要把她整個人都剖開來看。
時間仿佛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個時辰。
蕭徹終于收回了目光。他修長的手指,在書案那份卷宗上,極其隨意地、輕輕敲擊了兩下。那聲音很輕,落在沈硯秋耳中,卻如同驚雷!
“思鄉……”他薄唇微啟,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也好。”
他沒有再追問馱隊,也沒有再提藥材種子。只是那平淡的兩個字,卻像是一道無形的赦令,又像是一道更深的枷鎖。
“下去吧。”他揮了揮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蕭瑟的枯荷池,只留下一個冰冷疏離的背影。
沈硯秋如蒙大赦,強撐著幾乎虛脫的身體,再次深深福了一禮,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妾……告退。”
她拖著那雙麻木笨拙的腳,一步一挪,極其艱難地退出了那座冰冷壓抑的書房。直到沉重的雕花木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壓和松煙墨的氣息,她才靠著冰冷的廊柱,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衣衫,被寒風一吹,冷得刺骨。
書房里,炭火依舊融融。
蕭徹的目光,依舊落在窗外。枯荷敗葉在寒風中瑟縮。
他修長的手指,卻緩緩移向書案一角。那里,靜靜躺著一枚小小的、通體烏黑、布滿繁復刻痕的物件——正是那夜廢磚窯里,老駝子塞給沈硯秋的“黑哨子”。
冰冷的指尖,輕輕拂過那粗糙而古老的刻痕。
深邃的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查的、冰冷的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