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歸云齋后院那間小小的廂房里,油燈的火苗跳得厲害,把伏在案前的人影拉得忽長忽短,在糊著舊紙的土墻上搖晃。
沈硯秋換下了那身沾滿血污和沙塵的粗布衣裳,只穿著素白的中衣,頭發松松挽著,幾縷碎發被汗黏在蒼白的臉頰邊。她后背挺得筆直,像是繃緊的弓弦,只有握著筆的手指在微微發抖,透露出身體深處叫囂的疲憊和脫力。桌上堆滿了東西:幾本染著暗紅指印的貨單,幾張被沙礫磨毛了邊的皮紙地圖,一支炭條,還有那架差點救了她命、如今弩弦空掛的小手弩。最顯眼的,是那架陳伯用了半輩子的舊算盤,紫檀木的框子磨得油亮,此刻正被她左手無意識地撥動著,發出“噼啪、噼啪”單調又執拗的輕響。
燭芯“啪”地爆了個燈花,濺起點星火,驚得沈硯秋眼皮一跳。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那氣息里還帶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和藥草苦澀的氣息。陳伯躺在隔壁,大夫剛走,箭傷雖深,幸而未傷筋骨,只是失血過多,人還昏沉著。趙大他們幾個傷輕的,也敷了藥歇下了。偌大的歸云齋,只剩下這盞油燈和她。
她重新拿起筆,蘸了蘸墨。墨是上好的松煙墨,磨得極濃,落在粗糙的皮紙上,字跡卻依舊有些發虛,手腕酸軟得厲害。她在核算這次幾乎用命換回來的利潤。
“云州購入白芷,百斤,價銀十二兩…”她低聲念著,左手撥動算盤珠子,“途損…三成有七…”想到那散落在黑石灘、被血浸透又被馬蹄踏碎的藥材,胸口就一陣悶痛。指尖劃過算盤珠,撥掉相應的數目?!斑\抵北地…售出得銀…十八兩…”這是僅存那幾箱藥材換回的?!巴的_力、護衛傭金、撫恤…”她一筆筆寫下,算珠噼啪作響,每一個數字都沉甸甸的,帶著傷者的呻吟和死者的冰冷。
最終,墨跡在皮紙末尾頓住。她看著那個孤零零的數字——七兩二錢。不算陳伯的藥錢和后續的撫恤,這次“生意”,刨去所有成本,只剩這七兩二錢的薄利。鼻尖猛地一酸,眼前模糊了一瞬。不是為了這微不足道的利潤,是為了那兩條再也回不來的年輕生命,為了陳伯手臂上那個猙獰的血洞,為了自己這身幾乎散架的骨頭和差點葬身荒漠的驚魂。
她猛地閉上眼,用力眨掉那點水汽。不能垮!這點利,是種子!是撬開這鐵板一塊的北境商路的第一個口子!她睜開眼,眼神重新變得銳利,甚至帶著一股狠勁。她在那數字旁邊,重重添上一行小字:“首行商路,血火初開,利雖薄,道已通!”
放下筆,她拿起那支炭條。桌上鋪開的是云州周邊的簡易地圖,粗糙得連等高線都沒有,只有幾道代表山脈的扭曲墨線和幾條象征河流的藍痕。她伏下身,幾乎將臉貼在圖上,炭條尖端在紙上留下細碎的黑痕。
“黑石灘…”炭條在圖上那塊代表亂石區的陰影處畫了個圈,旁邊標注:“遇襲點。北狄蒼狼部游騎,約十五騎,裝備精良(彎刀、角弓、輕皮甲),目標明確(藥材、滅口)。”
炭條移動,在代表北狄邊境線的虛線附近點了點:“皮貨捂盤…糧價飛漲…”這是從老兵那里聽來的零星信息。
又一點:“云州官糧船沉沒…”這是入城時聽到的市井傳聞。
再一點:“呼延灼部前哨營盤西移三十里…”這是老駝子酒醉時含糊透露的。
最后,她的炭條重重落在圖上一個不起眼的小點——鬼針灘。那是老駝子駱駝毛里帶來的種子指向的地方,也是蒼狼部慣常出沒的險地之一。她在那小點旁,畫了一個極其猙獰的狼頭,狼眼的位置,用炭條狠狠戳了兩個洞,仿佛要將那地圖戳穿!
炭條將這些孤立的點,用一條條顫抖卻異常堅定的線連了起來。一條線指向云州糧倉的位置,一條線指向云州通往北境的主要隘口落鷹關,最后一條粗黑的線,則像一支蓄勢待發的毒箭,從鬼針灘、黑石灘,直指云州腹地!
她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這些點,這些線,在她眼前活了過來,不再是紙上的墨跡,而是黃沙漫卷中疾馳的游騎,是囤積居奇的奸商,是沉入河底的糧船,是邊境線上悄然移動的營盤烽燧!一個清晰的、令人脊背發涼的輪廓浮現出來:這不是小股游騎的劫掠,這是一場大規模入侵前奏!他們在刺探,在破壞后勤,在制造恐慌!目標,極可能就是扼守要道的云州!時間,恐怕就在秋高馬肥之際!
她猛地坐直身體,背心一片冰涼。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滴在粗糙的地圖上,暈開一小片深色。必須讓蕭徹知道!必須讓他立刻知道!這比那七兩二錢的利潤重要千倍萬倍!
她重新拿起筆,鋪開一張新的、相對干凈的皮紙。這一次,她的落筆異常沉穩,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和洞察。
“王爺鈞鑒:
北線馱隊歸途,于黑石灘遇北狄蒼狼部精銳游騎十五人截殺(附腰牌拓印圖樣)。其行非劫掠,意在滅口奪藥,顯系有備而來。
據多方查證,疑點如下:
一、北境皮貨價陡升,有價無市,疑人為囤積,備軍需。
二、云州糧價月內暴漲三成,官糧船離奇沉沒于平緩水道,絕非天災。
三、呼延灼部前哨營盤,近期西移三十里,抵近鬼針灘(蒼狼部巢穴之一)。
四、黑石灘、鬼針灘一線,近期北狄游騎活動驟頻,遠超往年。
綜合判之:北狄恐于秋后發動大規模攻勢,首要目標或為云州!意在斷我糧道,扼守落鷹關!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望王爺明察秋毫,早做綢繆,加固城防,清查內奸,屯糧草,備軍械!
另附:馱隊首行北境商路簡況,雖利薄,然道通,可供參詳。
——歸云齋主謹呈”
她一口氣寫完,放下筆,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她小心地吹干墨跡,將腰牌放在濕布上輕輕按壓,拓下那個猙獰的狼頭印記。接著,她又拿出另一張紙,簡潔清晰地列出了這次商隊的收支情況、路線、耗時、損耗,以及最重要的——沿途觀察到的物價、風物、部落分布、可能的隱藏水源點。
兩份文書,一份關乎生死存亡的軍情,一份關乎未來生路的商情,都整理好了。她找出一個厚實的牛皮紙信封,將兩份文書仔細地疊好,塞了進去。最后,拿起一小塊火漆,放在油燈上烤軟,滴在信封封口處,又用歸云齋記賬的一枚小小的、刻著云紋的木戳,在火漆上用力壓了一下,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記。
做完這一切,窗外已經透出蒙蒙的青灰色。一夜,就這么過去了。油燈的油快熬干了,火苗越來越小,掙扎著跳動。沈硯秋只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像是被拆開又勉強裝回去的,酸痛得沒有一處是自己的。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腦子里嗡嗡作響。
她扶著桌子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到門邊,輕輕拉開一條縫。清冽的晨風帶著露水的味道涌進來,讓她混沌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點。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灶房那邊傳來早起幫廚劉嬸輕手輕腳準備早點的窸窣聲。
她低聲喚道:“柱子?!?/p>
一直守在門外臺階下打盹的年輕護衛阿柱一個激靈跳了起來,臉上還帶著傷后的青腫,眼睛卻亮亮的:“東家!您吩咐!”
沈硯秋將那個厚實的牛皮信封遞給他,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柱子,辛苦你一趟?,F在就去,把這個,送到靖王府門房。記住,不必說誰送的,放下就走。若有人問,只說是歸云齋給王府的‘例報’?!?/p>
阿柱接過信封,入手沉甸甸的,他能感覺到東家一夜未眠的凝重。他用力點頭,把信封緊緊揣進懷里:“東家放心!我這就去!保證送到!”
看著阿柱瘦高的身影快步消失在朦朧的晨霧里,沈硯秋才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那口一直強撐在胸口的硬氣,終于徹底散了。她幾乎是拖著腳步挪回桌邊,連吹熄那奄奄一息的油燈的力氣都沒有了。身體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硬木凳子上,額頭抵著同樣冰冷的桌面,閉上了干澀刺痛的眼睛。
隔壁,傳來陳伯幾聲模糊痛苦的囈語。窗欞外,天色又亮了一分。新的一天開始了,帶著昨夜的血腥和疲憊,也帶著那份沉甸甸的、投入未知漩渦的“賬本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