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投下的陰影,冰冷得像口倒扣的鍋。沈硯秋后背緊貼著粗糲的巖石,能清晰地感覺到它硬邦邦的輪廓硌著骨頭。空氣里濃煙散去大半,只剩下那股刺鼻的硝石混合著狼糞的古怪焦糊味,還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七八個北狄游騎,像嗅到血腥的沙狼,從巖石兩側慢慢逼近,彎刀上的血槽在斜陽下閃著暗紅的光。趙大和阿柱他們背靠著背,握著卷了刃的刀,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眼神里是困獸般的絕望。
一個臉上油彩最猙獰的頭目,咧開一口黃牙,用生硬的官話怪叫:“女人!貨物!投降!不殺!”他貪婪的目光掃過縮在巖石根部的幾箱藥材,還有沈硯秋那張即使蒙著灰土也掩不住清麗的臉。
沈硯秋沒說話,手指死死扣著短弩冰冷的扳機。弩箭只剩最后一支,她的目光越過那猙獰的頭目,死死釘在遠處地平線上那一片騰起的、越來越近的煙塵上。那絕不是風!那煙塵里裹挾著一種沉悶的、越來越響的震動,像是無數沉重的鼓槌擂在大地上!
“嗚——”
一聲蒼涼悠長的號角聲,如同撕裂黃昏的利刃,毫無預兆地從煙塵方向傳來!那聲音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間壓過了游騎的呼喝和駝馬的悲鳴。
所有的北狄人動作猛地一僵,臉上猙獰的得意瞬間凝固,繼而變成了驚疑和恐懼。他們紛紛扭頭望向號角聲傳來的方向,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
“靖…靖王旗!”一個眼尖的北狄游騎指著煙塵最前端,失聲怪叫,聲音都變了調。
煙塵滾滾,如同決堤的鐵流。一桿玄黑底色、繡著猙獰咆哮虎頭的大纛,如同破開黃沙的利劍,率先刺破煙塵!緊接著,是第二桿,第三桿!旗幟在狂風中獵獵作響,帶著無匹的肅殺之氣。
馬蹄聲終于匯成一片驚雷!數十騎鐵甲騎兵,如同從黃沙地獄中沖出的魔神,風馳電掣般席卷而來!他們身披制式的玄甲,在夕陽下反射著冰冷的金屬光澤,馬匹高大雄壯,鐵蹄踏碎沙塵,卷起漫天黃龍。當先一人,身姿挺拔如松,玄甲覆面,只露出一雙寒星般的眸子,冰冷銳利,仿佛能穿透人心,直直鎖定了黑石灘這片小小的殺戮場!
是蕭徹!和他麾下最精銳的玄甲親衛!
沈硯秋只覺得一直強撐在胸口的那股氣,猛地泄了下去,眼前甚至黑了一下,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她靠著巖石,才沒讓自己軟倒。得救了!可這念頭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又猛地涌了上來——是他?偏偏是他?
“靖王!是靖王的玄甲衛!”趙大激動得聲音都劈了叉,幾乎要哭出來。
“跑!”那北狄頭目臉上的油彩都嚇褪了色,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嘶吼,再也顧不上什么貨物女人,撥轉馬頭就想逃。
晚了!
蕭徹甚至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將手中那柄沉重古樸的長槊向前一指。他身后的玄甲親衛如同最精密的殺戮機器,瞬間散開,分成數股黑色洪流,以更快的速度,更精準的角度,兇狠無比地撞入了混亂的北狄游騎之中!
“殺!”
喊殺聲震天動地!玄甲親衛的裝備和訓練遠非這些游騎可比。沉重的馬槊借著馬勢,輕易就將試圖抵抗的北狄人連人帶馬捅穿!雪亮的橫刀揮過,帶起一蓬蓬滾燙的血雨!戰斗在接觸的瞬間就變成了一邊倒的屠殺。北狄人脆弱的皮甲在精鋼打造的刀鋒面前如同紙糊,慘叫聲、骨骼碎裂聲、戰馬悲鳴聲瞬間取代了之前的喧囂。
沈硯秋背靠著冰冷的巖石,大口喘息著,看著眼前這如同煉獄修羅場般的景象。玄甲衛的動作迅猛、高效、冷酷,每一次揮刀都帶著精確的死亡意味。這才是真正的邊軍精銳,和剛才護衛們慘烈的掙扎完全是天壤之別。蕭徹本人并未直接沖鋒,他勒馬停在不遠處一個略高的沙丘上,玄甲覆面,如同冰冷的雕塑,那雙寒星般的眸子穿透混亂的戰場,越過廝殺的人群,最終落在了巖石陰影下那個一身粗布、灰頭土臉、卻依舊挺直著脊梁的身影上。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沈硯秋能感覺到那目光的審視,冰冷、探究,像刀子刮過皮膚。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迎上那道視線,毫不退縮。即使狼狽至此,她眼中也沒有劫后余生的軟弱,只有一種近乎執拗的冷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戰斗結束得很快。十幾個北狄游騎,在玄甲衛雷霆般的打擊下,連像樣的抵抗都沒能組織起來,就被砍瓜切菜般屠戮殆盡。最后一個試圖逃跑的游騎,被一支從側面飛來的精鋼羽箭精準地射穿了后心,尸體被狂奔的馬拖出去老遠才停下。血腥味濃烈得讓人作嘔,黃沙被染成了大片的暗褐色。
肅殺的死寂重新籠罩了黑石灘,只有傷者壓抑的呻吟和戰馬不安的響鼻。
蕭徹終于動了。他策馬緩緩走下沙丘,沉重的馬蹄踏在浸血的沙地上,發出“噗噗”的悶響。玄甲親衛自動分開一條道路。他來到巖石前,勒住馬,居高臨下地看著沈硯秋,以及她身后一片狼藉的殘存隊伍——重傷昏迷的陳伯,幾個相互攙扶著、渾身是傷的護衛,幾匹驚魂未定的駱駝,還有那幾箱沾滿沙塵和血跡的藥材箱子。
“沈硯秋。”他的聲音透過覆面的甲胄傳來,低沉平穩,聽不出什么情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你在此處做什么?”
沈硯秋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和喉嚨里的血腥氣。她向前一步,離開了巖石的陰影,讓自己完全暴露在蕭徹的目光之下。夕陽的余暉勾勒出她纖細卻挺直的輪廓,臉上灰撲撲的,額角還有一道被碎石劃破的血痕,但那雙眼睛,清亮得驚人。
“回稟王爺,”她的聲音因為之前的嘶喊和緊張而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平穩,“妾身盤下的歸云齋需些北地藥材,托人組建了這支小馱隊去云州采購。歸途行經黑石灘,遭遇偽裝成馬匪的北狄游騎截殺。”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橫七豎八的北狄人尸體,“這些人,裝備精良,配合默契,絕非尋常馬匪。他們目標明確,直指藥材,下手狠辣,意圖滅口。”
她一邊說,一邊極其自然地彎下腰,忍著肩膀的酸痛和手指的顫抖,從腳邊一具北狄頭目的尸體腰間摸索著。那尸體還溫熱,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強忍著,手指用力一扯,“嗤啦”一聲,扯下了一塊硬邦邦的皮質腰牌。
她站起身,沒有猶豫,徑直走到蕭徹的馬前,仰起頭,將那枚還帶著體溫和血污的腰牌高高舉起。
腰牌是某種野獸皮硝制,邊緣粗糙,上面用北狄文刻著一個猙獰的狼頭圖騰,狼眼的位置鑲嵌著兩顆小小的、劣質的紅石,在夕陽下閃著詭異的光。
“王爺請看,”沈硯秋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這是從為首之人身上取下的。狼頭圖騰,紅石為眼,正是北狄‘蒼狼部’精銳游騎的標記!他們深入我境如此之遠,在此地設伏截殺商隊,絕非偶然劫掠!”
她的動作干脆利落,條理清晰,在經歷了如此血腥的廝殺和生死危機后,匯報敵情時竟沒有半分慌亂,甚至連氣息都刻意調整得平穩。這份近乎冷酷的鎮定,讓周圍幾個幸存的護衛和車夫都看得有些呆了。
蕭徹覆面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垂眸,目光落在那枚染血的腰牌上,又緩緩抬起,重新落在沈硯秋臉上。夕陽的金光落在她沾著沙塵和血跡的睫毛上,那雙直視著他的眼睛里,有劫后余生的疲憊,有面對強權的警惕,有隱藏極深的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和堅韌。這份在絕境中指揮若定、在強援面前不卑不亢的臨危表現,與他印象中那個被賜婚而來、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怯懦的侯府嫡女,判若兩人。
冰冷的審視中,終于透出了一絲真正意義上的刮目相看。他沒有立刻去接那腰牌,只是看著沈硯秋,沉聲又問了一句:“傷亡如何?”
沈硯秋舉著腰牌的手依舊穩穩的,聲音低了些:“護衛死兩人,重傷一人,輕傷三人。賬房陳伯為護我中箭,重傷昏迷。車夫一人重傷,其余人皆有輕傷。藥材損失近半。”每一個數字報出來,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她心上。
蕭徹沉默了片刻。他身后的親衛統領策馬上前一步,低聲請示:“王爺,這些尸首……”
“清理干凈。有用的東西帶走。”蕭徹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硬。他這才伸出手,動作并不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從沈硯秋手中接過了那枚染血的狼頭腰牌。粗糙的皮質和冰冷的金屬邊緣擦過沈硯秋的指尖,帶著死者殘留的溫度和濃重的血腥氣。
他掂量了一下那塊小小的牌子,覆面下的目光似乎更沉凝了幾分。他沒有再看沈硯秋,視線轉向殘存的隊伍,掃過重傷昏迷的陳伯,掃過那些相互攙扶、滿身血污的傷者,最后落在那幾匹駱駝和殘存的藥材箱上。
“趙大。”蕭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黃昏的寂靜。
護衛頭領趙大一個激靈,忍著傷痛,連滾帶爬地沖到馬前,單膝跪地:“卑職在!”
“帶著你的人,還有這些藥材,”蕭徹的聲音沒有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跟著本王的親衛,撤回云州城。傷者,立刻救治。”他沒有說多余的話,但這安排本身,就是一種態度——一種對這支幾乎覆滅的小商隊,以及商隊背后那個女人的……認可。
“是!卑職遵命!”趙大聲音哽咽,重重叩首。
蕭徹不再言語,調轉馬頭。玄甲覆面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挺拔如山的背影在血色夕陽下投下長長的影子。他策馬緩緩離開,走向正在清理戰場的親衛。
沈硯秋依舊站在原地,舉著腰牌的手慢慢垂下,指尖還殘留著那腰牌冰冷粗糙的觸感和濃重的血腥味。她看著蕭徹遠去的背影,夕陽將他玄色的甲胄鍍上了一層暗金。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后知后覺地涌了上來,讓她雙腿有些發軟,只能靠意志力強撐著。她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沙塵和暗紅血跡的粗布衣襟,又看了看地上那幾箱僥幸保住的藥材,最后目光落在被親衛小心翼翼抬上簡易擔架的陳伯蒼白的臉上。
夕陽如血,將整個黑石灘染成一片凄艷的紅色。風卷著血腥和沙塵,嗚咽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