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若微視角)
巴氏消毒水的味道,濃烈的蓋過了周圍空氣本身的氣息。病床上,許若微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部撕裂般的疼痛,每一次咳嗽都耗盡殘存的力氣。
氧氣面罩覆蓋了大半張臉,視野被護目鏡的霧氣和水珠模糊。耳邊是永不停歇的儀器嗡鳴、隔壁床痛苦的呻吟、醫護人員急促而疲憊的腳步聲…
這里是武城中心醫院的重癥隔離區,一座在黑天鵝風暴中心搖搖欲墜的孤島,也是她許若微生命可能終結的驛站。
意識在劇痛與藥物的作用下浮浮沉沉。高燒帶來的迷幻感中,眼前晃動的不是無影燈慘白的光,而是…他。
方謙。小智。
那個名字,那張總是沾著機油、眼神卻亮得像星辰的臉,成了她沉淪于冰冷黑暗時,唯一能抓住的光。
回憶的潮水,裹挾著溫暖與酸楚,洶涌而來——
中學課堂。陽光透過窗欞,前座那個叫林淼智的男孩,總是埋著頭,在課桌下搗鼓著奇奇怪怪的金屬小玩意兒。
他數學好得驚人,眼神卻常常帶著一種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專注,仿佛活在自己的星球。
那天,他搗鼓的小東西突然發出一陣怪響,在安靜的課堂上格外刺耳。老師嚴厲的目光掃過來,他瞬間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按掉開關,情急之下,竟把那還帶著他掌心溫度的小金屬塊——一個簡陋的、會震動的對話玩具原型
慌亂地塞進了我的口袋!
指尖觸碰的瞬間,我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不是驚嚇,是…好奇。還有他眼神里那份純粹的、近乎笨拙的慌亂。
下課后,我偷偷研究那個小東西,笨拙的對話邏輯里,藏著一個多么有趣的靈魂?那一刻,好奇的種子悄然種下。
我記住了他私下被朋友叫的昵稱——小智。至于人們都熟悉的名字——方謙。原因是:大部分人讀他的名字林淼智,淼(miao)字大多數讀錯,或直接的停頓。
“我,許若微,落落‘若若’大方的微微。”
“我,林淼智,謙謙君子,林淼智。”
“哈哈哈,我得改名,以后叫‘方謙’”
“為啥呀?”
“不為啥呀,你‘落落’大方,我謙謙君子呀。”
“嗯,好,這個名字好。”后來,他就一直叫方謙。
大學校園。國科中大的實驗室,燈火常明。我看著他,他穿著沾滿焊錫和油污的工裝,眉頭緊鎖地對著電路板,嘴里念念有詞。他像著了魔,沉浸在他稱之為“小智”進化的世界里。
他的英語還是一塌糊涂,那些復雜的芯片手冊和編程文檔如同天書。每當這時,他就會紅著臉,帶著點孩子氣的窘迫來找我:
“若微…這個…這個長句子啥意思?”
我喜歡看他專注的樣子,更喜歡他遇到難題時,第一時間向我求助的眼神。那不是依賴,是一種信任,一種將我視為“同路人”的親近。
我耐心地翻譯、解釋,看著他恍然大悟時眼中迸發的光芒,比任何情話都動人。他獲獎時意氣風發的笑容,他熬夜后疲憊卻滿足的睡顏,他因為太過投入而忘記約會時那愧疚又懊惱的表情…他的一切,都成了我們愛情畫卷上最溫暖的底色。
創業星河。簡陋的車庫里,夢想在機油味中發酵。他不再是學生,而是“方老板”。壓力如山,資金、技術、市場…
每一個難題都像沉重的枷鎖。
他常常忙得忘記吃飯,熬得雙眼通紅。
有時真心疼他,我從不抱怨。因為我懂得,他眼中燃燒的火焰,不是對成功的渴望,而是對“創造生命”、對觸碰未知的純粹熱愛。
我默默地幫他打理瑣事,安撫團隊,在他陷入技術瓶頸焦躁不安時,遞上一杯溫水,輕聲問:
“小智,要不要換個角度想想?”
我的存在,像定海神針,像他紛亂世界里一片寧靜的港灣。這天,當他在堆滿零件的實驗室里,用一枚廢棄芯片打磨的“戒指”向我求婚時,沒有鮮花燭光,只有彼此眼中映著的、名為“星河”的未來。
那一刻,我深信不疑,我們的愛情,會像我們共同孕育的“智元”一樣,歷久彌新,生生不息。
盧俊濤的質問?那個家境優渥、風度翩翩的追求者,曾不解地攔住我:
“若微,為了他?為了那些冰冷的機器?值得嗎?他能給你什么?安穩?富足?還是…及時的陪伴?”
我只是平靜地看著對方,眼神清澈而堅定:
“俊濤,你不懂。那不是冰冷的機器,那是他的世界,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生機勃勃的世界。
我愛他,也愛他眼中那片燃燒的星河。至于陪伴…
我每次想起他深夜伏案時專注的側臉,想起他攻克難題時孩子般的雀躍,真正的陪伴,是靈魂的共鳴,是理解并守護對方的夢想。這些,他給了我全部。”
盧俊濤眼中的世界再大,也裝不下方謙實驗室里一個靈感的火花。
回憶的溫暖被現實的冰冷狠狠刺穿!
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肺部的劇痛讓她蜷縮起來,像離水的魚一樣徒勞地張著嘴,汲取著面罩里有限的氧氣。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單薄的病號服。奶奶慈祥的笑臉在眼前閃過,緊接著是葬禮上冰冷的遺像…
然后是這醫院,這無盡的走廊,這絕望的人群…
她像一片落葉,被卷入這名為疫情的滔天洪流,身不由己。
手機早就沒電了,信號也時斷時續。在意識還清醒、手指還能勉強動彈時,她摸出貼身口袋里那個早已沒電、卻一直帶著的“星語”玩偶——那是“智元”最早的產品,方謙送她的第一個“成品”。
她艱難地、用盡全身力氣,在手機徹底黑屏前,編輯了那條短信:
>“安好,勿念。”
只有四個字。
不是謊言,是她用盡最后力氣構筑的堤壩。
堤壩后面,是刻骨的思念、無盡的擔憂和對死亡的巨大陰影。
她不能崩潰,不能讓他聽到她的恐懼和哭泣。他在千里之外,已經承受了太多。
她必須“安好”,哪怕只是文字上的。她必須讓他“勿念”,哪怕這要求如此殘忍。**她的愛,在絕境中,化作了最沉重的堅強和最溫柔的謊言。
按下發送鍵的瞬間,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氣。
意識再次模糊。高燒的幻象中,她仿佛看到了星河車庫。方謙正埋首工作,眉頭微蹙。她想像往常一樣,走過去,輕輕撫平他的眉心,告訴他:“小智,別急,慢慢來。”
她想告訴他,她從未后悔選擇他,選擇這條荊棘叢生卻星光璀璨的路。
她想告訴他,她好想他,想他指尖的機油味,想他熬夜后下巴冒出的胡茬,想他叫她“若微”時那帶著笑意的聲音…
她想告訴他,不要難過,如果…如果她真的回不去…請他一定、一定要帶著“智元”,帶著他們的星河夢想,繼續走下去…
“方謙…”她無意識地呢喃著,聲音被氧氣面罩和周圍的嘈雜吞沒。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浸濕了鬢角的發絲。
那不是恐懼的淚,是思念,是遺憾,是未能親口說出的千言萬語化成的無聲潮汐。
她感覺自己的意識像風箏的線,正在被無形的力量一點點扯斷,飄向無邊的黑暗。在意識徹底沉淪的邊緣,她用盡靈魂最后一絲力氣,在心中一遍遍描摹著那個身影,那個名字,如同刻在生命最后的印記:
小智…
星河…
安好…
勿念…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意識掙扎著浮出黑暗。她感覺有人在輕輕擦拭她的額頭,動作很輕柔。一個模糊的、帶著濃重疲憊的女聲在耳邊響起,似乎在對誰說話:
“…她剛才好像…在叫一個名字…方…方謙?”
另一個更近的聲音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詢問:
“許若微女士?你能聽到嗎?你朋友…想跟你說話…你想聽聽他的聲音嗎?”
方謙?!
這個名字像一道電流,瞬間刺穿了混沌的意識!她想點頭,想說話,想抓住那根救命稻草!但身體沉重得不屬于自己,眼皮像被焊死,喉嚨里只能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氣息。她用盡全身的力氣,也只能讓指尖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聽!我想聽!讓我聽聽他的聲音!
她在心中瘋狂吶喊。
那個疲憊的女聲似乎明白了,對著手機說:
“她好像有反應了…她想聽…”
緊接著,一個熟悉得讓她靈魂戰栗的、帶著無盡焦慮和沙啞的聲音,跨越千山萬水,穿透疫情的鐵幕,如同天籟般,清晰地在她耳邊炸響:
“喂?!若微?!是你嗎?!”
是方謙!真的是他!
那一瞬間,巨大的酸楚、無邊的思念、深沉的眷戀…
所有被壓抑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她用“安好勿念”筑起的堤壩!她想回應,想告訴他她在這里,想告訴他她好痛,好想他…可是,她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滾燙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順著眼角無聲地滑落,浸濕了冰冷的枕頭。
他的聲音,是她沉淪黑暗前,最后聽到的、最珍貴的人間煙火。
她的淚水,是她無法寄出的、寫滿千言萬語的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