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味里混著鐵銹腥氣。
盛瀾禾踩著十厘米細跟紅底鞋,鞋跟敲在水磨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響,像在敲誰的骨頭。
她停在魚缸前,看著里面兩條銀灰色的食人魚正撕扯一塊生肉,尾鰭濺起的水花打在玻璃上,暈開一小片霧。
“林醫生的品味,還是這么,特別。”
她側過臉,卷發滑過肩頭,露出頸側一道極淡的疤痕,像被指甲輕輕劃過時留下的印子。
林宇軒從文件后抬起頭,白大褂領口敞著,里面是件印滿電路板圖案的黑色襯衫,袖口隨意挽到小臂,露出腕骨處一串銀色的金屬手鏈。
他推了推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像剛從冰水里撈出來,涼得很。
“盛小姐更特別。”
他指尖在病歷本上敲了敲:“預約表上寫著,你最近總在重復同一個夢?”
盛瀾禾走到診療椅旁坐下,沒坐實,只虛虛地搭著半邊屁股,姿態優雅得像只隨時會撲過來的豹。
她從鱷魚皮手包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叼在嘴邊。
“夢到什么?”
林宇軒的筆懸在紙上,目光落在她捏著煙的手指上。
那雙手指甲涂著正紅色,指節分明,虎口處有個極小的月牙形繭子。
盛瀾禾把煙塞回煙盒,指尖在包內側摸了摸,那里藏著一把三寸長的折疊刀,刀柄是磨得光滑的黑檀木,邊緣嵌著圈細銀線。
這把刀跟著她四年,從盛雨桐被推下樓梯那天起,就沒離過身。
“夢到雨桐。”
她笑了笑,眼尾上挑,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殘忍:“她總問我,姐姐,為什么我的手指斷在你抽屜里。”
林宇軒的筆頓了頓,墨水在紙上洇出個小墨點:“盛雨桐,你的,妹妹?”
“養母的親女兒。”
盛瀾禾糾正道,指尖輕輕敲著包面:“法律上,我也是裴家的女兒。”
最后幾個字她說得極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四年前盛雨桐意外墜落樓梯,養父在一次車禍中變成了植物人,養母心術不正,整個裴氏集團的掌權人,就成了她這個外人眼里撿來的養女。
“你覺得,這個夢和什么有關?”
林宇軒的聲音很穩,聽不出情緒,視線掃過她頸側的疤痕。
盛瀾禾笑出聲,肩膀微微顫抖,像聽到什么極好笑的事:“林醫生是在考我嗎?”
她傾身向前,香水味混著淡淡的硝煙氣飄過來:“還是說,你更想聽另一個版本?
比如,我不是夢到她,是經常想起她摔在樓梯下的樣子,頭歪著,像個斷了線的洋娃娃,血從她耳朵里流出來,染紅了我新買的地毯。”
魚缸里的食人魚躁動起來,撞得玻璃嗡嗡作響。
林宇軒放下筆,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交疊起雙腿:“盛小姐,這里是精神科診室,不是法庭。”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紅底鞋上:“你說的這些,是幻覺,還是,回憶?”
“有區別嗎?”
盛瀾禾反問,指尖終于從包上移開,撫過自己的臉頰:“反正她死了,我活著。”
她是十五歲被裴家收養的。
在此之前,她在孤兒院長大,每天為了半個饅頭和人打架。
進了裴家,她才知道原來有人睡覺要抱毛絨玩具,原來裙子不能沾一點灰,原來盛雨桐可以指著她的鼻子罵野種,而養父母只會笑著說“雨桐年紀小,你讓著她點”。
直到四年前那個雨夜,盛雨桐拿著她偽造的商業合同闖進她的書房,說要讓她身敗名裂。
爭執間,盛雨桐腳下打滑,從旋轉樓梯上滾了下去。
盛瀾禾站在樓梯口,看著盛雨桐躺在下面,手還保持著抓撓的姿勢,指甲縫里嵌著她新買的地毯纖維。
她蹲下去,輕輕掰開盛雨桐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像在數著什么。
然后,她從工具箱里拿出老虎鉗,把盛雨桐那根抓傷她脖子的手指,一點一點地卸了下來。
“林醫生見過斷指嗎?”
盛瀾禾的聲音很輕,像在說今天的天氣:“泡在福爾馬林里,能保存很久。”
她頓了頓,笑眼彎彎,像只偷了糖的貓:“不過我后來把它扔去喂流浪狗了,它們好像很喜歡。”
林宇軒的手鏈在燈光下閃了閃:“你今天來,是覺得自己有精神病?”
“不然呢?”
盛瀾禾攤開手,語氣無辜:“正常人會總想起怎么處理尸體嗎?會看到紅色就想踩碎嗎?”
她傾身,幾乎貼到桌沿,睫毛垂下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林醫生,你說我是不是該被關進籠子里?就像你這兩條魚一樣。”
魚缸里的食人魚似乎聽懂了,猛地撞向玻璃,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林宇軒看著她眼底翻涌的瘋狂,那瘋狂被一層優雅的薄冰裹著,稍不注意就會劃破人的手。
他笑了,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銀色的金屬打火機,打著,幽藍的火苗在他指尖跳動。
“盛小姐,我這里不收治沒病的人。”
他把打火機扔過去:“你只是,太誠實了。”
盛瀾禾接住打火機,金屬外殼冰涼。
她摩挲著上面的紋路,想起盛雨桐墜樓那天,也是這樣一個雨天,雷聲轟隆隆地響,蓋過了骨頭斷裂的聲音。
她把打火機揣進包里,剛好碰到那把刀的輪廓。
林宇軒低頭在病歷本上寫著什么,筆尖沙沙作響:“你丈夫知道你來看病嗎?”
提到裴梓豪,盛瀾禾的眼神冷了下來,像被凍住的湖面。
她嗤笑一聲:“他?他忙著和他的秘書研究怎么轉移公司資產,沒空管我是不是瘋了。”
裴梓豪是裴家的遠房侄子,當年她剛接手公司,根基不穩,便接受了養父的安排,和這個看起來溫文爾雅的男人結婚,穩固局面。
四年婚姻,他們同住一個屋檐下,卻像隔著楚河漢界。
他有他的秘密情人,她有她的刀,倒也相安無事。
林宇軒合上病歷本,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他昨晚給我打過電話。問你最近的狀態。”
盛瀾禾的指尖猛地收緊,包面被捏出一道褶:“哦?他倒是難得關心我。”
她站起身,高跟鞋又開始敲地面,一步,兩步,停在魚缸前:“林醫生,你說,食人魚餓極了,會不會連同類都吃?”
林宇軒沒回答。
她笑了笑,推門出去,紅色的裙擺掃過門框,像一道流血的傷口。
診室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還有食人魚撞在玻璃上的悶響。
林宇軒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他看著魚缸里撕扯不休的魚,聲音平靜無波:“裴先生,你太太說,她殺了盛雨桐。”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一聲輕笑,帶著點不屑和冷漠:“她的話你也信?林醫生,按時給她開藥就行,別的不用管。”
林宇軒轉動著手鏈:“她的偏執型人格障礙在加重,而且出現了反社會傾向。她提到了處理尸體的細節,和四年前盛雨桐案的現場記錄高度吻合。”
裴梓豪的聲音冷了下來:“那又怎樣?一個瘋子的胡話而已。你只需要讓她保持正常,別給我添麻煩。”
林宇軒嗯了一聲,掛了電話。
他走到魚缸前,看著那兩條魚終于分食完了肉,正隔著幾厘米的距離對峙,魚鱗在燈光下閃著寒光。
窗外,盛瀾禾坐進了黑色的賓利。
司機遞過來一份文件:“小姐,這是裴副總最近的資金流向,還有。”
他頓了頓:“他讓私家偵探跟蹤您的報告。”
盛瀾禾翻開文件,指尖在私家偵探四個字上劃了劃,忽然笑了。
她從包里摸出那把黑檀木小刀,打開,刀刃在陽光下閃著冷光,映出她眼底瘋狂的笑意。
她用刀尖輕輕敲著文件上裴梓豪的名字,像在給什么東西刻上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