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是落下來的,是砸下來的。
豆大的雨點裹著浦陽江上腥濁的水汽,劈頭蓋臉地砸在謝鳴身上,冰得人骨頭縫都發疼。警戒線那圈稀薄的紅光,在無邊無際的雨幕里徒勞地掙扎,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垂死掙扎的鳥。岸邊爛泥吸住了他的靴子,每一次拔腿都發出“啵”的一聲悶響,像是在抗議。渾濁的江水在腳邊翻滾,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粘稠感,一波接一波地舔舐著灘涂,每一次涌退,都留下些破碎的水草和垃圾,還有……那東西。
第六個了。
一個巨大、沉重、污濁不堪的黑色塑膠袋,被江水推送著,卡在幾塊嶙峋的江石中間,半沉半浮,隨著渾濁的浪頭一下一下地撞擊著石頭,發出令人牙酸的悶響。
法醫老張蹲在泥水里,動作有些僵,厚重的防滲雨衣也擋不住刺骨的寒意。他戴著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撥弄著袋子口被江水泡得發脹的結。袋子一角被水流撕開了個豁口,里面塞得滿滿當當的東西在渾濁的江水里若隱若現,慘白的、帶著某種非自然斷裂口的碎塊,隨著水流微微晃動。
謝鳴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視線掃過那令人作嘔的豁口,聲音被雨聲削得又冷又硬:“怎么樣?”
老張沒回頭,聲音悶在口罩和雨幕里:“跟前五個手法一樣。切口……很‘專業’。”他頓了頓,補充道,“軀干部分還沒找到。袋子太重,估計綁了東西沉底,被水沖散了。”他指了指袋子,“里面塞滿了石頭。”
謝鳴點點頭,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渾濁的江面,又落回那個散發著死亡氣息的袋子。幾個穿著同樣厚重雨衣的年輕刑警在更遠處的江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搜尋著,手電光柱在雨簾中艱難地切割出微弱的光路,掃過泥濘、水洼和漂浮的雜物。
“謝隊!”一個技術隊的年輕人半跪在袋子旁,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有東西!”
謝鳴和老張立刻湊過去。年輕人戴著雙層手套,極其小心地從那個被撕開的豁口邊緣,捏起一個小小的、深褐色的東西。它只有指甲蓋大小,橢圓形,螺旋狀的紋路被泥水糊住,但形狀清晰可辨——一只空了的蝸牛殼。殼的頂端,本該是蝸牛軟體縮進去的地方,被人為地嵌進去一個米粒大小、黑得發亮的圓點。
微型攝像頭。
謝鳴的瞳孔猛地一縮。又是它。前五個現場,無一例外,都找到了這個詭異的“標記”。小小的蝸牛殼,冰冷的電子眼,像是對他們警方無聲的嘲弄和挑釁。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著雨水,順著脊柱爬上來。他盯著那枚濕漉漉、沾著泥點的蝸牛殼攝像頭,指關節捏得發白,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雨點砸在雨衣兜帽上,發出密集的、令人煩躁的噗噗聲。
“媽的……”一聲低咒被風雨撕碎。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著泥水飛濺的聲音由遠及近。謝鳴煩躁地抬眼,只見一個身影頂著狂風驟雨,莽莽撞撞地沖破了警戒線外維持秩序同事的阻攔,直直朝著尸袋的方向奔來。那身影單薄,裹在一件明顯不合身的寬大雨衣里,兜帽被風吹得歪在一邊,露出幾縷濕透貼在額角的黑發絲。她手里抱著一大疊厚厚的文件袋,跑得踉踉蹌蹌。
“站住!”謝鳴厲喝,聲音在雨幕里炸開。
那身影顯然嚇了一跳,猛地剎住腳步,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向前撲倒。謝鳴幾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攔,但只來得及抓住她揮舞的手臂。巨大的慣性帶著兩人一起重重摔進冰冷的泥水里。
“砰!”沉悶的撞擊聲。
“嘩啦!”文件袋脫手飛出,里面五顏六色、打印清晰的現場照片和報告紙頁天女散花般濺開,瞬間被渾濁的泥漿吞沒、打濕。
冰冷的泥水瞬間灌進謝鳴的脖頸和袖口,刺骨的寒意激得他一個哆嗦。他壓在底下,只覺得胸口被撞得生疼,怒火“噌”地一下竄上頭頂。他粗暴地推開壓在身上的人,撐著泥水狼狽地坐起來,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泥漿,看清了肇事者的臉。
一張年輕得過分的臉,被雨水和泥漿弄得一塌糊涂,臉色蒼白,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清亮,此刻正瞪得溜圓,里面盛滿了驚惶和一絲……不合時宜的倔強?她手忙腳亂地想從泥水里爬起來,膝蓋一軟又差點栽倒。
“你他媽誰啊?!”謝鳴的聲音像淬了冰渣,“瞎了?!看不見警戒線?!”他指著那些在泥漿里迅速被毀掉的文件,額角青筋直跳,“誰讓你進來的?!”
那女孩被他吼得縮了一下脖子,但隨即挺直了背脊,一邊胡亂地抹著臉上的泥水,一邊急促地喘息著:“謝…謝隊!我是新來的犯罪心理學分析師,趙婉!來…來報道!李局讓我直接來現場找您!”她聲音帶著點喘,卻字字清晰,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旁邊那個散發著恐怖氣息的黑色尸袋,又迅速移開,落在謝鳴那張被泥水和怒火扭曲的臉上。
謝鳴一口氣堵在嗓子眼。李局?新來的?犯罪心理學?還偏偏是這個時候!他看著眼前這張狼狽又倔強的臉,再看看周圍一地狼藉的報告紙頁和那個依舊在江石間微微晃動的死亡包裹,只覺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橫沖直撞。
他煩躁地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一樣:“滾一邊去!沒看見大伙忙著嗎?!真是添亂!”
趙婉被他毫不客氣的態度刺得一怔,咬了咬下唇,沒動。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個黑色尸袋,尤其是那個被技術員小心捏在指尖的、帶著微型攝像頭的蝸牛殼。她的眉頭緊緊蹙了起來,剛才的驚惶被一種專注的審視取代。幾秒鐘的沉默,只有暴雨砸落和江水嗚咽的聲音。
“謝隊,兇手在收集觀眾。”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雨幕,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篤定。
謝鳴正彎腰想去撿拾泥水里的文件碎片,聞言動作猛地頓住,像被按了暫停鍵。他緩緩直起身,轉過頭,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眼神銳利得像要把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菜鳥釘在原地。
趙婉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反而抬手指了指那個小小的蝸牛殼攝像頭,指尖因為冷或者別的什么原因,微微顫抖著:“那個蝸牛殼里的攝像頭,就是他的表演道具。他在記錄,在……欣賞。”
“嗤——”一聲毫不掩飾的冷笑從謝鳴鼻腔里噴出。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溫度,只有濃濃的譏諷和毫不掩飾的輕蔑。他抬手,用沾滿泥漿的手背粗魯地蹭掉流進眼睛的雨水,動作帶著一股子野性和不耐煩。
“看美劇看魔怔了?”他上下掃視著趙婉,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語氣刻薄得像刀子,“紙上談兵!這里不是讓你玩心理分析過家家的地方!收起你那些花里胡哨的理論,滾回車里去!少在這兒添亂!”
他的話又快又狠,字字如冰雹砸下。周圍的幾個年輕刑警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暴怒的隊長和那個僵在泥水里的新同事之間來回逡巡,沒人敢吭聲。雨更大了,砸在江面上,砸在泥地里,砸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上,發出令人窒息的轟鳴。
趙婉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那雙清亮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碎裂了,但隨即又被更亮、更倔強的火焰點燃。她沒有反駁,只是深深地看了謝鳴一眼,那眼神復雜得像翻涌的浦陽江水——有難堪,有憤怒,還有一種被深深刺痛后反而更加執拗的東西。她不再試圖撿拾那些泥水里的文件,猛地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堤岸上警車的方向走去,單薄的背影在瓢潑大雨中顯得異常決絕。
謝鳴盯著她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胸口那股無名火燒得更旺,燒得他心口發悶。他煩躁地收回目光,狠狠一腳踢在旁邊的江石上,濺起一片污濁的水花。
“都愣著干什么?!”他對著周圍的隊員吼,聲音沙啞,“干活!找!把剩下的部分給我撈出來!一寸一寸地搜!”
吼聲在風雨中傳開,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暴戾。隊員們噤若寒蟬,立刻低頭加快了搜索的動作。技術員小心翼翼地將那枚沾著泥水的蝸牛殼攝像頭放進物證袋。
謝鳴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他彎腰,從泥水里撿起一張被踩了半個腳印、濕透模糊的照片。照片上,是第三個被害者被發現時的局部特寫,慘白、破碎。他捏著照片的手指用力到指節泛白,指腹感受著紙張被雨水浸透后那種令人不適的滑膩感。他抬起眼,視線越過洶涌渾濁的江面,投向對岸那片在暴雨中模糊成一片灰暗剪影的城市輪廓。霓虹燈的光芒在厚重的雨簾后扭曲、暈染,像一只只窺伺的、不懷好意的眼睛。
第六個了。那枚小小的蝸牛殼攝像頭,仿佛一個冰冷的嘲諷烙印,烙在每一個現場,也烙在他緊繃的神經上。暴雨傾盆,掩蓋了太多聲音,但掩蓋不住那無聲的、持續不斷的窺視。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無形的蝸牛,正緩緩爬過這座城市的陰影,留下一道粘膩冰冷的軌跡。它的殼堅硬無比,而殼下的眼睛,正透過這小小的攝像頭,貪婪地記錄著他們所有的憤怒、無措和徒勞。
那藏在堅硬外殼下的窺視,冰冷、黏膩,如同蝸牛爬過皮膚留下的濕痕,無聲無息,卻足以讓人血液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