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的涼意像淬了冰的錐子,順著脊椎往天靈蓋鉆時,蘇半夏的指尖還殘留著止血鉗的金屬冷感。那冷是消毒水浸泡過的、帶著精準刻度的涼,和此刻頸間這股混著鐵銹與血腥的陰寒,截然不同。
前一秒,無影燈的白光正透過手術帽的縫隙,在她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八小時的心臟搭橋手術,她的指尖已經麻得快失去知覺,唯有縫合最后一根血管時,針尖穿透組織的阻力還清晰可辨。監護儀規律的“滴滴”聲里,她剛夾斷最后一根縫合線,護士遞來的葡萄糖水還沒碰到嘴唇——那塑料杯壁凝著薄薄的水珠,帶著冷藏室的濕冷——消毒水的清冽突然被一股濃重的鐵銹味沖散。
不是手術鉗上的消毒水味,是那種陳年血痂混著潮濕霉斑的酸腐氣,像有人把整個舊刑場的味道都揉碎了,硬塞進她的鼻腔。里頭還裹著枯草的澀、凍土的腥,甚至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燒紙錢的焦糊味。
“唔。”
她猛地吸氣,喉嚨被嗆得發緊,像是吞了口摻著沙礫的冰碴。眼前的白光碎成千萬片,不是手術室燈光的柔和,是被云層碾碎的、慘白的天光。拼湊出的灰蒙蒙的天上,鉛塊似的云低低壓著,把太陽捂得嚴嚴實實,連風都帶著哭腔,卷著雪沫子刮過來。
雪沫子打在臉上像小刀子,棱棱的冰碴鉆進衣領,貼在頸間的皮膚上瞬間化開,又被風凍成細薄的冰殼。她這才發現自己正跪在一塊凍得發硬的青石板上,膝蓋底下的布料早就被磨得稀薄,硌得生疼的不僅是骨頭,還有石板上那些凹下去的紋路——后來她才知道,那是百年來無數冤魂的血,浸透石縫凍成的溝壑。
手腕被粗糙的麻繩勒著,繩結是行刑人特有的死結,越掙越緊。磨破的皮肉滲出血珠,剛涌到皮膚表面就被寒風凍成細小的冰粒,嵌在傷口里,又疼又癢。她掙扎著想抬頭,脖頸卻被什么東西死死壓著——低頭一看,心臟驟然縮成一團,像是被手術鉗狠狠夾住。
是斷頭臺的鍘刀。
磨得發亮的刀刃泛著冷光,那光不是金屬的亮,是淬了無數人命的陰翳。邊緣還沾著些深褐色的痕跡,結成了硬殼,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血,被風雨洗得發烏,又被無數次的刀刃起落碾進鋼里。刀刃壓在她頸側,剛夠著皮膚的地方已經麻了,像有無數根神經被凍僵,再往下半寸,就能感覺到那股能劈開骨頭的鋒利——那是常年切割血肉磨出的銳度,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時辰到——”
尖細的公鴨嗓從頭頂炸開,像指甲刮過生銹的鐵板,又尖又澀。蘇半夏后頸的汗毛“唰”地全豎起來,根根都像剛消毒過的縫合針,扎得皮膚發緊。腦子里像有無數根針在扎,不是術后的頭痛,是混亂的記憶在沖撞——她不是在市一院的搶救室嗎?白大褂的口袋里還揣著剛打印的手術報告,墨跡未干,上面“手術成功”四個字的筆畫還帶著她落筆時的力道。怎么眨眼間,白大褂就換成了這身灰撲撲的粗布囚服?布料硬得像砂紙,磨得鎖骨生疼,領口還沾著些不明污漬,散發著和空氣里一樣的霉味。
混亂中,一些不屬于她的記憶碎片猛地撞進來,帶著原主的怯懦和恐懼。
一個也叫“蘇半夏”的太醫院小醫女,爹娘早亡,被遠房叔伯送進太醫院當學徒。因為性子怯懦,說話都不敢大聲,總被其他醫女欺負,搶了她的活計,還把配錯藥的罪責推到她頭上。在太醫院干了三年,還只是個負責按方抓藥的末等角色,連給太醫打下手的資格都沒有。
昨天卯時,天剛蒙蒙亮,藥柜上的銅鎖還泛著冷光,劉院判親自把一包安胎藥交給她。那藥包用雙層棉紙包著,系著紅繩,劉院判的手指枯瘦,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遞過來時指尖有意無意地擦過她的手背,帶著老藥膏的油膩。他說:“送去柳貴妃宮里,仔細著,別灑了,貴妃等著補身子呢。”
可她剛送到宮門口,還沒等宮女接過,就被宮里的太監揪了回來——藥里摻了紅花,貴妃喝下后腹痛不止,冷汗浸透了錦被,身下淌出的血染紅了半幅床褥,險些小產。
“謀害皇嗣,罪該萬死”——這八個字像烙鐵,燙在原主的記憶里。她被抓時嚇得渾身發抖,牙齒打顫,連辯解的話都說不完整,只知道哭,眼淚鼻涕糊了滿臉,最后被草草定罪,今天辰時問斬。
“原來如此。”
蘇半夏在心里咬了咬牙,舌尖嘗到一絲血腥味——是剛才被雪沫子嗆到,咬破了口腔內壁。穿越?重生?不管是什么,她現在就是這個即將掉腦袋的小醫女了。而那個所謂的“失手”,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被人坑了。原主的記憶里,劉院判遞藥時,眼神瞟向藥柜第三層最左邊的格子,那里常年鎖著,據說放著些宮里用的特殊藥材。可他親手取藥時,鑰匙卻響了兩下,像是開了兩個柜子。
“愣著干什么?動手!”
公鴨嗓又響起來,這次帶著不耐煩的尖利,伴隨著一陣推搡。站在她身后的獄卒往前猛地一撞,蘇半夏被拽得往前傾,刀刃瞬間壓得更緊,頸側的皮膚已經感覺到了刺痛,像是有螞蟻在爬,又像是死神在舔她的骨頭。血珠順著刀刃往下滾,滴在青石板上,瞬間凝成了小紅點。
“等一下!”
幾乎是本能反應,她猛地仰頭喊出聲。聲音因為緊張有些發顫,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銳氣——那是她在手術臺上,面對突發狀況時,必須有的堅定。這聲喊把周圍的風都劈得頓了頓,連公鴨嗓都噎了一下。
押解的獄卒是個滿臉橫肉的壯漢,臉上帶著刀疤,見她還敢吭聲,抬腳就往她膝彎踹:“死到臨頭還嘴硬!劉院判親手點的藥,難道還能有錯?”
劇痛從膝蓋傳來,像是骨頭撞上了鐵砧,蘇半夏差點跪不穩,身子猛地往前傾,刀刃又陷進皮膚半分。但她死死挺著沒倒,后槽牙咬得發緊,把疼意壓下去。她盯著那獄卒沾著泥的靴子——靴底嵌著草屑和冰碴,像是剛從哪個陰溝里撈出來——又抬眼看向高臺上的監斬官。
那是個穿朱紅官袍的中年男人,腰間掛著塊金魚令牌,料子是上好的和田玉,在慘淡的光線下泛著油光。他正捻著山羊胡,胡須有些花白,眼神里滿是不耐,仿佛她這顆腦袋落地的時間,耽誤了他喝早茶。
“劉院判是三朝元老,自然不會錯。”蘇半夏的聲音穩了些,故意頓了頓,讓寒風把每個字都送進周圍人的耳朵里。她能感覺到人群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背上,“可我手里的藥,是劉院判親手遞給我的。按太醫院的規矩,安胎藥需雙人核對,藥房的林舟當時就在場,他親眼看見劉院判從藥柜第三層取的藥包。”
她這話一出,人群里突然起了陣騷動。
看熱鬧的老百姓大多是附近的街坊,裹著破舊的棉襖,縮著脖子跺腳取暖。誰不知道太醫院的劉院判最講究規矩?去年有個學徒少稱了半錢甘草,被他拿著戒尺在手心抽了二十下,還罰去跪了三天藥柜,膝蓋都跪青了。怎么到了安胎藥上,反倒自己破了規矩?
“是啊,劉太醫最是嚴苛……”
“雙人核對?我記得上次李醫女配藥,少了個見證人,都被罵了半個月……”
議論聲像潮水一樣漫過來,帶著疑惑和揣測。
蘇半夏借著獄卒愣神的功夫,飛快地掃過人群。果然在西南角看到個穿灰布褂子的少年,腦袋快縮到胸口里去了,肩膀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他手里攥著個賬本,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正是藥房的林舟。原主的記憶里,這孩子性子憨,昨天確實在旁邊幫著記賬,劉太醫遞藥包時,他還抬頭看了一眼,當時眼里閃過一絲詫異——現在想來,那詫異定是看到了什么。
“你……你胡說!”林舟被她看得渾身發毛,忍不住低低反駁了一句,聲音小得像蚊子哼,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鉆進地里。
“我是不是胡說,林小哥心里清楚。”蘇半夏沒看他,目光重新落回監斬官身上,眼神清亮,帶著醫者特有的篤定,“大人,紅花性烈,入鼻有股辛辣氣,像是被火烤過的辣椒,沖得人鼻腔發疼;而安胎藥用的當歸是甘香,像曬透了的蜜餞,白術帶點微苦,混著土腥氣,氣味天差地別。只要取來昨天的藥渣——哪怕只剩一點,聞一聞,辨一辨,便知我有沒有說謊。”
她刻意把“藥渣”兩個字說得很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古代煎藥講究“渣汁同服”,但宮里規矩更嚴,尤其是貴妃用藥,藥渣必須留存三日備查,以防下毒。這是原主在太醫院聽來的,此刻成了她救命的稻草。
監斬官捻胡須的手停住了。他原本是得了柳貴妃宮里太監的吩咐,速戰速決,免得夜長夢多。可蘇半夏說得條理分明,連藥味都分毫不差,倒像是真有冤屈。他這監斬官的位置坐得不穩,最忌諱錯殺好人——要是真殺錯了,被言官參一本“草菅人命”,他這烏紗帽怕是保不住。
“這……”他皺起眉,眉頭擰成個川字,眼神在蘇半夏和斷頭臺之間轉了轉,又瞟了眼人群里幾個穿著體面、卻眼神陰鷙的漢子——那是劉院判的人,顯然是來盯著她死的。
旁邊的獄卒急了,抬腳又要踹:“大人,哪用這么麻煩?一個小醫女的話當得了真?”
“怎么當不得真?”蘇半夏立刻接話,頸側的刀刃還壓著,可她忽然不怕了。上輩子在急診室見多了生死,她比誰都清楚,越是危急關頭,越要沉住氣。她挺直了些脊背,盡管膝蓋疼得鉆心,聲音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我是太醫院的醫女,就算是末等,也知道‘醫不欺天’四個字。若是我真配錯了藥,甘愿伏法,刀落頭斷,絕無二話;可若是藥被動了手腳,還我清白,難道不該嗎?”
風更緊了,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生疼。蘇半夏盯著斷頭臺的木紋,那上面有無數道細密的劃痕,像是無數個亡魂的指甲印,在絕望中抓撓。她忽然想起穿越前最后一眼——手術成功的紅燈亮起時,她累得癱在地上,護士長笑著拍她的肩:“蘇醫生,你這命啊,比重癥監護室的病人還硬。”
當時她還笑罵著回了句“咒我呢”。
現在看來,這話怕是要在另一個時空應驗了。
蘇半夏深吸一口氣,喉結動了動,冰冷的空氣嗆得肺腑發疼。她能感覺到,周圍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有懷疑,有同情,還有幾道藏在人群里的陰冷視線,像毒蛇一樣盯著她——不用想也知道,是劉太醫派來的人,那眼神里的殺意幾乎要凝成實質。
但她不怕。
手術刀能剖開病灶,真相也能劈開陰謀。哪怕現在脖子上架著刀,她也得把這公道討回來。
“取……取藥渣來。”
終于,監斬官的聲音透過風聲傳過來,帶著幾分不情愿,卻足夠清晰。他放下了捻著胡須的手,袖口掃過腰間的金魚令牌,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蘇半夏緊繃的肩膀,悄悄松了半分。后背的冷汗被風一吹,涼得刺骨,卻讓她腦子更清醒了。
刀刃還在頸側,但那股冰冷的寒意里,似乎終于透進了一絲微弱的光——那是生的希望,像手術臺上重新跳動的心臟,微弱,卻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