鍘刀的重量似乎松動了些許,但那股貼著皮膚的寒意絲毫未減。蘇半夏保持著仰頭的姿勢,脖頸的肌肉繃得發酸,卻不敢有絲毫松懈。她看著兩個獄卒領了監斬官的令,快步往遠處的宮墻方向去,靴底踏在結冰的石板上,發出“咯吱”的脆響,像在敲打著每個人的心弦。
周圍的議論聲漸漸大了起來。剛才還等著看人頭落地的百姓們,此刻都踮著腳交頭接耳,目光在她和斷頭臺之間來回逡巡。有幾個認識原主的街坊,臉上露出了同情——畢竟是個平日里連螞蟻都舍不得踩的姑娘,怎么看也不像敢謀害皇嗣的兇徒。
“這小醫女看著倒是鎮定……”
“鎮定有什么用?藥是經她手送進去的,跑不了干系?!?/p>
“可劉院判那規矩勁兒,真能忘了雙人核對?”
細碎的話語順著風飄進蘇半夏耳朵里,她卻沒心思理會。腦子里飛速運轉著,把原主記憶里關于昨天的細節再過一遍。
劉院判遞藥包時,手指確實在藥柜第三層的銅鎖上停頓了一下。當時原主只顧著緊張,沒敢多看,現在想來,那動作分明是在遮掩什么。還有林舟,他昨天抬頭時,視線落點根本不是藥包,而是劉院判身后的窗沿——那里藏著什么?
“哼,我看她是拖延時間!”旁邊的公鴨嗓獄卒啐了一口,往地上吐了塊帶著血絲的唾沫,“等會兒藥渣取來,看她還有什么話說!”
蘇半夏沒理他。她知道,真正的硬仗還在后面。就算藥渣里真有紅花,劉院判也能推說是她中途調換,到時候沒有實證,她照樣難逃一死。林舟的證詞,才是最關鍵的一環。
她再次看向人群角落里的林舟。那少年還在發抖,臉凍得發青,雙手死死攥著賬本,指縫都泛白了。蘇半夏忽然想起原主的記憶——林舟的娘上個月生了場重病,是劉院判給開的方子,還免了他半個月的藥錢。
難怪他不敢說話。
蘇半夏心里冷笑一聲。劉院判這步棋下得倒是精妙,用一點小恩小惠就拴住了林舟,讓他就算看到什么,也不敢輕易開口。
風漸漸停了,雪沫子也小了些。天依舊是灰蒙蒙的,像一塊浸了水的臟棉絮,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等待的時間變得格外漫長,每一刻都像有鈍刀子在割肉。蘇半夏的膝蓋已經麻得失去了知覺,頸側被刀刃壓著的地方,血珠凝結成了細小的冰粒,又疼又癢。
她開始懷念手術室的恒溫空調,懷念護士遞來的溫葡萄糖水,甚至懷念那臺總在深夜發出警報的監護儀。至少在那里,她掌握著生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把性命系在一包不知道能不能證明清白的藥渣上。
就在她快要撐不住的時候,遠處終于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來了來了!”人群里有人喊了一聲。
蘇半夏猛地抬起頭,看見剛才去取藥渣的兩個獄卒回來了,身后還跟著個穿青色宮裝的小宮女。那宮女手里捧著個描金漆盤,盤子上放著個白瓷碗,碗里盛著些黑乎乎的藥渣,已經凍成了硬塊。
小宮女走到監斬官面前,屈膝行了個禮,聲音細弱蚊蠅:“回大人,這是柳貴妃宮里留存的藥渣,奴婢親自看著煎的,絕無差錯?!?/p>
監斬官點點頭,示意獄卒把藥碗呈上來。一股混雜著苦澀和辛辣的氣味隨著藥碗的移動飄散開來,蘇半夏的鼻子動了動——是當歸和白術的甘苦,里頭果然摻著紅花的辛烈氣,雖然很淡,卻瞞不過她的鼻子。
“你自己看!”獄卒把藥碗重重地墩在蘇半夏面前的石板上,碗沿磕出了個缺口,“這里頭是不是有紅花?!”
蘇半夏沒看他,目光落在藥渣上。凍硬的藥渣結成了塊,能清晰地看到當歸的肉質根和白術的結節,還有幾絲暗紅色的花絲混在里頭,正是紅花。她伸出被捆著的手,想去捻一點細看,卻被獄卒一把打開。
“放肆!死囚也敢碰證物?”
“大人,”蘇半夏收回手,掌心被打得火辣辣地疼,卻依舊鎮定,“藥渣里確有紅花,但這不能證明是我加的。您看這紅花的形態——”她抬眼看向監斬官,聲音清亮,“新鮮的紅花入藥,花絲應是柔軟有韌性,而這藥渣里的紅花,花絲發脆,邊緣還有焦痕,顯然是被人用炭火烘過,刻意去掉了大半氣味,才敢混進安胎藥里?!?/p>
她頓了頓,指著藥渣里一塊不起眼的黑色碎屑:“而且這藥渣里,還混著一點松煙墨的碎屑。太醫院的藥柜都是紫檀木所制,絕無松煙墨。敢問劉院判取藥時,身上可有帶硯臺或墨條?”
這話一出,人群里又是一陣騷動。松煙墨是文官常用的東西,太醫院的人雖也識字,但取藥時絕不可能帶著墨條靠近藥柜,這是基本的規矩。
監斬官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拿起那藥碗,湊到鼻尖聞了聞,又用手指捻起一點藥渣細看,眉頭皺得更緊了。
“林舟!”蘇半夏突然提高了聲音,目光如炬,直直看向那個縮在角落里的少年,“昨天劉院判取藥時,是不是從懷里掏過什么東西?是不是碰過藥包的系帶?!”
林舟被她這一聲喊嚇得渾身一哆嗦,猛地抬起頭,眼里滿是驚恐。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飛快地低下頭,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說啊!”蘇半夏緊追不舍,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你娘還在等著藥錢治病,難道你要為了一句威脅,眼睜睜看著我替人頂罪?劉院判能保你一時,能保你一世嗎?等他把我殺了,下一個被滅口的,就是你這個知情人!”
“我……我……”林舟的臉漲得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雙手死死抓著賬本,指節都在發白。周圍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有催促,有同情,還有幾道來自暗處的陰冷視線,顯然是在警告他。
就在這時,人群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一個穿著藏青色錦袍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過來,身后跟著幾個隨從。那人面白無須,眼神陰鷙,腰間掛著塊銀質腰牌,一看就是宮里的大太監。
“王公公?”監斬官看到來人,連忙站起身,臉上堆起諂媚的笑,“您怎么來了?”
王公公沒理他,徑直走到斷頭臺前,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蘇半夏的臉,又掃過那碗藥渣,最后落在林舟身上。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咱家奉貴妃娘娘的旨意來看看,這謀害皇嗣的兇徒,是不是已經伏法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讓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蘇半夏的心猛地一沉——柳貴妃派人來了,這是想盡快了結此事,不給她翻案的機會。
林舟在看到王公公的瞬間,身子抖得更厲害了,嘴唇咬得發白,似乎隨時都會暈過去。
“怎么還沒動手?”王公公瞥了一眼監斬官,語氣里帶著不滿,“難道一個小醫女的胡言亂語,還能耽誤了時辰?”
監斬官額頭上冒出了冷汗,看了看王公公,又看了看蘇半夏,眼神閃爍不定。
蘇半夏知道,不能再等了。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喊道:“林舟!你看看我脖子上的刀!今天我要是死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劉院判在藥包里摻紅花,嫁禍于我,你親眼所見,難道要讓這公道永遠沉在地下?!”
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徹底打開了林舟心里的枷鎖。他猛地抬起頭,淚水終于奪眶而出,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我說!我看見了!昨天劉院判取藥時,從懷里掏出個紙包,往藥包里塞了東西!他還不小心把硯臺里的墨蹭到了藥包上!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
話音落下,全場死寂。
王公公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死死盯著林舟,眼神里的殺意幾乎要溢出來。
蘇半夏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她看著林舟淚流滿面的臉,又看了看監斬官震驚的表情,最后將目光投向那塊懸在頭頂的鍘刀。
陽光似乎終于穿透了云層,在刀刃上投下了一抹微弱的光。
雖然她知道,這僅僅是開始,劉院判背后的勢力,柳貴妃的態度,還有這深宮里的波譎云詭,都遠比這斷頭臺上的刀更危險。
但至少現在,她活下來了。
而活著,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