鍘刀被緩緩抬起的瞬間，蘇半夏幾乎要癱軟在地。脖頸處的寒意驟然褪去，留下一片麻木的刺痛，雙腿早已失去知覺，若非腰間捆著的麻繩還在受力，她恐怕會直直栽倒在冰冷的石板上。

“這……這便如何是好？”監斬官手里的令牌還捏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看看狀若瘋癲的林舟，又瞧瞧臉色鐵青的王公公，最后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蘇半夏，仿佛她此刻成了唯一能解困局的人。

蘇半夏沒理會他。她的視線越過人群，落在王公公那雙淬了毒似的眼睛上。這位公公顯然沒料到林舟敢當眾翻供，更沒料到蘇半夏能從藥渣里嚼出松煙墨的痕跡，此刻陰鷙的目光里正翻涌著驚濤駭浪，卻偏要維持著太監特有的尖細嗓音，一字一頓道：“一個藥童的胡話，也能作數？咱家看他是被這兇徒嚇破了膽，胡亂攀咬！”

“是不是胡話，搜一搜劉院判的住處便知。”蘇半夏啞著嗓子開口，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聲音還帶著顫抖，卻字字清晰，“松煙墨也好，藏紅花也罷，總能尋到蹤跡。再者，太醫院取藥有登記，昨日那包安胎藥的藥材明細，想必林舟的賬本上記得清楚，哪些是庫房出庫的分量，哪些是憑空多出來的，一查便知。”

她特意加重了“憑空多出來”幾個字，目光掃過林舟手里緊緊攥著的賬本。那少年還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聽見這話卻像是突然得了主心骨，忙不迭地點頭：“記了！都記了！當歸三錢，白術五錢……紅花根本不在單子上！”

人群里炸開了鍋。原本等著看行刑的百姓們此刻都來了精神，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看向王公公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探究。誰都知道柳貴妃深得圣寵，這樁案子背后若真牽扯到太醫院的人，甚至和貴妃宮里有關聯，那可就不是簡單的謀害皇嗣案了。

王公公的手指死死絞著腰間的玉佩，指節泛白。他沒想到這小醫女不僅沒死，反倒把火燒到了劉院判頭上，甚至隱隱要往宮里引。若是真讓他們去搜劉院判的住處，萬一搜出什么不該有的東西……

“放肆！”王公公猛地提高了聲音，尖細的嗓音里帶著怒意，“貴妃娘娘還在宮里等著回話，豈容你們在此胡攪蠻纏！監斬官，還不快將這兇徒和瘋言瘋語的藥童一同收監，待查明真相再作定奪！”

這話看似是要徹查，實則是想先把人押下去，好給劉院判通風報信，銷毀證據。蘇半夏心里門兒清，正要開口反駁，卻見人群外又響起一陣馬蹄聲，這次來的竟是一隊帶刀侍衛，為首的是個身著玄色官服的年輕男子，眉目銳利，腰間佩著金魚袋，一看便知是品級不低的京官。

“大理寺少卿陸承宇在此，誰敢動案中之人？”男子翻身下馬，聲音朗朗，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王公公身上，微微頷首，“王公公，此案牽涉太醫院，恐有內情，陛下已命下官接手查辦，還請公公回宮復命。”

王公公的臉色徹底變了。他沒想到大理寺的人來得這么快，更沒想到連陛下都驚動了。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在陸承宇那雙清明銳利的眼睛里敗下陣來，最終只能悻悻地哼了一聲：“咱家自然要回宮復命，但陸少卿可得看緊了人，別讓某些心懷不軌之徒，趁機攀咬污蔑，驚擾了貴妃娘娘。”

說罷，他狠狠瞪了蘇半夏一眼，帶著隨從拂袖而去，那背影竟有些落荒而逃的倉促。

直到王公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蘇半夏才真正松了口氣。她看向那位大理寺少卿，對方也正看著她，眼神里帶著幾分探究，似乎在打量這個能從斷頭臺上翻案的小醫女。

“蘇半夏？”陸承宇開口，聲音平靜，“方才你說藥渣里有松煙墨，還說劉院判曾觸碰藥包系帶？”

“是。”蘇半夏點頭，脖頸處的傷口被冷風一吹，又是一陣刺痛，“大人若不信，可即刻查驗藥渣，再去太醫院搜查劉院判的住處，想必能找到線索。”

陸承宇沒再多問，轉頭對身后的侍衛吩咐道：“將蘇半夏和林舟帶回大理寺看管，另外，去太醫院傳劉院判即刻到案，再派兩個人搜查他的住處，重點查找松煙墨和未用完的紅花。”

“是！”侍衛領命而去。

監斬官早已嚇得躲到了一邊，此刻見事情有了定論，忙湊上來諂媚地笑：“陸大人英明，這案子果然另有隱情，還好大人來得及時……”

陸承宇沒理會他，走到蘇半夏面前，示意獄卒解開她身上的繩索。麻繩勒得太緊，解開時帶起一片刺癢的紅痕，蘇半夏活動了一下麻木的手腕，抬頭看向陸承宇：“多謝大人。”

“謝我無用。”陸承宇目光沉靜，“大理寺只認證據。若你說的是實話，自會還你清白；可若你也是在攀咬，休怪國法無情。”

蘇半夏笑了笑。經歷過生死，這點敲打對她來說實在算不了什么。她知道，從斷頭臺下來，只是暫時安全了，真正的硬仗，現在才開始。劉院判背后是誰？柳貴妃為什么要對自己的皇嗣下手？還有原主的記憶里，似乎藏著更隱秘的東西，那些模糊的片段總在腦海里閃回，像隔著一層霧。

被侍衛帶走時，蘇半夏回頭看了一眼那碗還放在石板上的藥渣。陽光徹底穿透了云層，落在凍硬的藥渣上，反射出細碎的光。那暗紅色的紅花絲在光線下格外扎眼，像一滴凝固的血。

她忽然想起原主的父親。那位曾經在太醫院供職的老御醫，三年前正是因為一樁“藥材霉變案”被罷官，不久后便郁郁而終。當時處理案子的，似乎正是如今的院判劉仲文。

這之間，會不會有什么聯系？

蘇半夏的心沉了沉。看來這太醫院里的水，比她想象的還要深。而她一個剛從現代穿來的小醫女，要在這波譎云詭的深宮里活下去，光靠醫術恐怕還不夠。

馬車轆轆地駛向大理寺，林舟縮在角落，還在不住地發抖，卻偷偷看了蘇半夏一眼，眼神里帶著幾分愧疚和感激。

“別怕。”蘇半夏輕聲道，“你說了實話，總比一輩子活在恐懼里好。”

林舟點點頭，又飛快地低下頭，小聲道：“劉院判……他昨天確實從懷里掏了個油紙包，塞到藥包里去了。我當時不敢說，他說我娘的病還得靠他……”

“我知道。”蘇半夏打斷他，“你娘的病，我或許能治。”

林舟猛地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光亮：“真的嗎？蘇姑娘你……”

“我是蘇半夏，家父曾是蘇景然。”蘇半夏平靜地說。

林舟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蘇景然的名字，在太醫院的學徒里幾乎是傳說——那位以脈診精準、用藥大膽聞名的老御醫，可惜下場凄慘。難怪蘇半夏對藥材如此熟悉，連藥渣里的松煙墨都能認出來。

“蘇……蘇前輩的女兒？”林舟的聲音都變了調。

蘇半夏沒再說話。她靠在馬車壁上，閉上眼睛。腦海里，原主記憶中父親臨終前的樣子漸漸清晰——老人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指緊緊抓著她的手，嘴里反復念叨著“太醫院……有問題……”，后面的話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最終沒能說出口。

父親當年的案子，真的只是簡單的藥材霉變嗎？

蘇半夏睜開眼，看向窗外。馬車正經過一條繁華的街道，叫賣聲此起彼伏，陽光灑在青石板路上，溫暖得有些不真實。可她知道，這平靜之下，正有無數暗流在涌動。

而她，已經被卷入了這漩渦的中心。

大理寺的門越來越近，朱紅色的大門在陽光下泛著沉郁的光，像一張等待著吞噬一切的巨口。

蘇半夏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拳頭。不管前路有多少危險，她都必須走下去。為了活下去，也為了查清那些被掩埋的真相。

畢竟，活著，就有希望。而她，最擅長的，就是在絕境里尋找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