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牢房比刑部大牢干凈些，卻也陰冷得刺骨。蘇半夏裹緊了身上單薄的囚服，看著墻角結著的薄冰，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上被麻繩勒出的紅痕。
林舟被關在隔壁，起初還能聽見他壓抑的啜泣聲，后來漸漸沒了動靜，想來是累極睡去了。蘇半夏卻毫無睡意，腦子里像走馬燈似的轉著——劉院判的動機，柳貴妃的態度，還有父親臨終前那句沒說完的話，像一團亂麻，纏得她心口發悶。
“吱呀”一聲，牢門被推開。陸承宇提著盞油燈走進來，昏黃的光映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比白日里多了幾分柔和，卻也更顯深邃。
“還沒睡？”他將手里的食盒放在地上，打開，里面是兩個白面饅頭和一小碟咸菜，“先墊墊肚子。”
蘇半夏沒動。在斷頭臺上耗了大半天，她確實餓了，可此刻胃里堵得慌，實在沒什么胃口。
“劉仲文招了。”陸承宇在她對面坐下，油燈的光跳躍著，在他眼底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承認是他在藥包里摻了紅花，也承認松煙墨是他不小心蹭上去的。”
蘇半夏抬了抬眼：“他為何要這么做？”
“他說……是受人脅迫。”陸承宇的聲音沉了沉，“但問起是誰脅迫，他卻只字不提，只說若說了，全家老小都會沒命。”
意料之中的答案。蘇半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譏誚：“他倒會挑說辭。脅迫？柳貴妃宮里的安胎藥，他一個太醫院院判，誰敢脅迫他？”
陸承宇沒接話，只是看著她：“你似乎對柳貴妃……很有意見？”
“我對誰都沒意見，只對真相有興趣。”蘇半夏迎上他的目光，“大人查案，總不會只聽一面之詞吧？劉仲文說受人脅迫，證據呢？他既敢動手謀害皇嗣，就該知道后果，如今把‘脅迫’二字掛在嘴邊，不過是想脫罪罷了。”
“他身上有傷。”陸承宇道，“方才驗過，背上有鞭痕，像是新傷。他說是若不照做，就會有人對他妻兒動手，那鞭痕便是警告。”
蘇半夏皺眉。這就有意思了。若真是柳貴妃授意，劉仲文何必遮掩？難不成背后還有其他人？
“他的妻兒呢？”她問，“派人保護了嗎？”
“已經派人去了。”陸承宇點頭，“但劉仲文的家眷早在三天前就離京了，說是回鄉下探親，至今未歸。”
蘇半夏心里咯噔一下。這哪是什么探親，分明是被人控制起來當人質了。看來對方早就布好了局，算準了劉仲文會被抓，也算準了他不敢供出實情。
“那松煙墨和剩下的紅花找到了嗎？”
“找到了。”陸承宇從袖中拿出個油紙包，放在地上，“在他書房的暗格里搜出來的，還有半錠松煙墨，上面的紋路和藥渣里的碎屑能對上。”
蘇半夏湊近看了看。那墨錠色澤烏黑，邊緣確實有磨損的痕跡，旁邊放著的一小包紅花，花絲干燥發脆，和藥渣里的形態一模一樣。
“這紅花……”她捻起一根，放在鼻尖聞了聞，“不是太醫院庫房的東西。太醫院的紅花都是南疆進貢的，帶著點淡淡的花香，這紅花卻有股陳腐味，像是存放了多年的舊貨。”
陸承宇挑眉：“你連這個也能分辨？”
“家父教的。”蘇半夏放下紅花，語氣平靜，“他老人家總說，藥材和人一樣，有自己的性子，你得懂它，才能用好它。”
陸承宇的目光暗了暗，沉默片刻，忽然道：“你父親是蘇景然？”
蘇半夏心里一動，點頭：“是。”
“三年前的藥材霉變案，你還記得嗎？”
果然。蘇半夏握緊了拳，指尖泛白：“記得。家父被指管理不當，導致一批供皇室用的珍貴藥材霉變，被罷官歸鄉，不到半年就病逝了。”
“當時的主審官，正是劉仲文。”陸承宇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塊石頭砸進蘇半夏心里，“他是太醫院的副院判，奉旨查辦此案。”
蘇半夏猛地抬頭，眼里閃過震驚。她一直知道父親的案子和劉仲文有關，卻沒想到劉仲文竟是主審官！
難怪……難怪劉仲文要對原主下手。這哪里是隨機嫁禍，分明是早有預謀！
“那批藥材，真的霉變了嗎？”蘇半夏的聲音有些發顫。原主的記憶里，父親對此事一直耿耿于懷，總說自己是被冤枉的。
“案卷上是這么寫的。”陸承宇道，“當時查抄的藥材確實有霉變痕跡，還有庫房看守的證詞，人證物證俱在，蘇御醫百口莫辯。”
“不可能。”蘇半夏斷然道，“家父最看重藥材，庫房的溫濕度都有嚴格把控，怎么可能出現大規模霉變？而且那批藥材是給太后娘娘祝壽用的，他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疏忽！”
她的情緒有些激動，胸口起伏著。原來這一切都不是巧合。劉仲文當年陷害了父親，如今又想除掉她這個隱患，甚至不惜牽連皇嗣……他到底在怕什么？怕父親的案子敗露？
“陸大人，”蘇半夏看向他，眼神里帶著懇求，“能否借一步說話？關于家父的案子，我有些事想請教。”
陸承宇看著她泛紅的眼眶，沉默片刻，點了點頭，示意獄卒打開牢門。
大理寺的回廊靜悄悄的，只有風穿過廊柱的嗚咽聲。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家父臨終前，曾說過一句話。”蘇半夏的聲音很輕，帶著寒意，“他說‘太醫院……有問題……’，后面的話沒說完就咽氣了。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現在想來，他說的問題，會不會和那批霉變的藥材有關？會不會和劉仲文有關？”
陸承宇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她：“你懷疑，當年的藥材霉變案是假的？”
“是。”蘇半夏點頭，“家父一生清譽，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劉仲文既然能在安胎藥里動手腳，當年就有可能偽造證據陷害家父！”
陸承宇的眉頭皺了起來。三年前的案子早已定論，卷宗封存，如今再翻出來，無疑會牽扯許多人。太醫院里盤根錯節，劉仲文能坐到院判的位置，背后定然有人撐腰，若是真要查下去……
“陸大人，”蘇半夏看出了他的猶豫，語氣懇切，“我知道翻案不易，但我父親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劉仲文如今已經認罪，或許能從他嘴里套出當年的真相。求您……”
“我會查。”陸承宇打斷她，聲音沉穩，“但不是為了你，是為了真相。大理寺的職責，就是還世間一個公道，不管是三年前的舊案，還是如今的新案。”
蘇半夏看著他，月光下，他的眼神清明坦蕩，沒有絲毫閃躲。心里忽然安定了些。或許，這個大理寺少卿，真的能信得過。
“多謝大人。”
“不過，”陸承宇話鋒一轉，“在查清真相之前，你還得待在這里。劉仲文背后的人是誰還不清楚，放你出去，太危險。”
蘇半夏明白他的意思。對方連皇嗣都敢動，要殺她一個小醫女，簡直易如反掌。待在大理寺，反而更安全。
“我明白。”
回到牢房時，蘇半夏忽然覺得那兩個白面饅頭沒那么難以下咽了。她掰了半個，就著咸菜慢慢吃著，心里卻在盤算著。
劉仲文的妻兒被控制，他定然不敢輕易開口。要讓他說實話，就得先找到他的家眷，或者……找到能讓他放棄顧慮的籌碼。
而父親的案子，既然和太醫院有關，說不定能從太醫院的舊檔案里找到線索。原主的記憶里，父親似乎有個舊友，如今還在太醫院當值，只是職位不高，平日里沒什么往來……
“蘇姑娘？”隔壁傳來林舟怯怯的聲音，“你……你睡了嗎？”
“還沒。”蘇半夏應了一聲。
“我剛才想起來，”林舟的聲音帶著點不確定，“上個月劉院判讓我去庫房清賬，我在角落里發現一個舊箱子，鎖著的，上面貼著的封條都快掉了，標簽寫著‘景和三年冬御用藥材’……”
景和三年，正是父親出事的那一年！
蘇半夏的心猛地一跳：“那箱子現在在哪？”
“不知道……”林舟的聲音低了下去，“我當時覺得奇怪，多看了兩眼，就被劉院判罵了，后來就沒再見過……”
蘇半夏緊緊攥住了手里的饅頭，指節發白。線索！這絕對是線索！
景和三年冬的御用藥材，不就是那批“霉變”的藥材嗎？若是箱子還在，里面的東西說不定能證明父親的清白！
“林舟，”蘇半夏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你再想想，那箱子是什么樣子的？放在庫房哪個位置？”
“我……我記不太清了……”林舟的聲音很為難，“庫房太大了，箱子又多，我只記得是個紫檀木的箱子，上面有個銅鎖，鎖是梅花形狀的……”
紫檀木箱，梅花銅鎖。
蘇半夏把這兩個特征牢牢記在心里。不管那箱子現在在哪，她都必須找到它！
窗外的月光漸漸移開，牢房里又陷入了黑暗。蘇半夏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卻沒有絲毫睡意。
她知道，接下來的路會更難走。劉仲文背后的勢力，太醫院里的貓膩，還有柳貴妃那深不可測的態度，都像一張張網，將她緊緊纏繞。
但她不怕。
從現代的手術臺到古代的斷頭臺，她都挺過來了。現在，她不僅要活下去，還要把那些被掩埋的真相一一挖出來，還父親一個清白，也還自己一個公道。
夜風吹過，帶來遠處更夫打更的聲音，“咚——咚——”，沉穩而悠長。
蘇半夏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她的戰場，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