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的時候,孟璃推開了古玩店的門。她穿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風衣,手里拎著個長條形木盒,鞋跟踩在青石板上,發出篤篤的聲響。
孟璃是古籍修復師,祖父曾與陳月父親交好。她性子沉靜,指尖總能讓蟲蛀的古籍重煥生機,
“馬叔在嗎?”她問,目光掃過貨架,最終落在陳月身上。眼底沒有尋常熟人間的熱絡,只有一種恰到好處的平和。
陳月放下手里的軟尺——她正給一只民國皮箱量尺寸,想做個防塵罩。“在里屋整理拓片呢。”
她指了指里間的門,“你今天來得巧,剛收了套道光年間的《金石錄》,缺了下冊,馬叔正念叨找不著補本。”
孟璃“嗯”了一聲,將木盒放在柜臺上,輕輕推開。里面是卷裝的古籍,藍布封皮,邊角有些磨損,但裝訂齊整。“上周你托我修復的《硯譜》,弄好了。”她的指尖劃過書脊,動作輕柔,“原書蟲蛀得厲害,補了幾頁,盡量用了同批竹紙,不細看分不出差別。”
陳月湊近看,果然見蟲洞處補得嚴絲合縫,墨跡的暈染感都和原作一致。孟璃在古籍修復界小有名氣,尤其擅長處理老紙本,據說她能從紙張的纖維里看出前人的落筆力道,甚至能辨出墨里摻了哪年的雨水。
“多謝。”陳月拿出早就備好的信封,“這是說好的酬勞。”
孟璃沒接,反而看著那只民國皮箱:“這箱子鎖芯是黃銅的吧?看紋路像‘張記’的手藝,當年專做給洋行大班的。”
她頓了頓,補充道,“我祖父以前跟‘張記’的掌柜學過三年木工,說他們做的鎖,鑰匙孔里都藏著個‘安’字。”
陳月愣了一下,拿起皮箱的銅鎖細看。果然在鑰匙孔內側,刻著個極小的“安”字,淺得幾乎要被銅銹蓋住。
“你怎么知道?”
“聽我祖父說的。”孟璃的語氣平淡,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舊事。
“他說有些物件,看著是給外人用的,實則每處細節都藏著自家的念想。”
她的目光轉向儲藏室的方向,“就像你那幅《春江花月夜》,當年你父親托我祖父裝裱時,特意在畫軸里嵌了根桂花木,說是‘月缺花不落’。”
陳月的心猛地一跳。這事連母親都沒提過,孟璃怎么會知道?
孟璃像是沒察覺她的異樣,拿起那套《金石錄》翻了兩頁:“馬叔說缺下冊?我工作室里好像有本殘本,明天給你帶過來。”
她合上書,看了眼窗外漸暗的天色,“對了,今天我找你,是因為我看見昨天在巷口看見個穿黑襯衫的男人,神色可疑。”
“江硯?”陳月追問。
“是誰?”
“老馬的客人,昨天來看《春江花月夜》。”
“或許吧。”孟璃點頭,眉峰微蹙,“那人眼神太沉,不像單純買畫的。你父親當年藏畫時特意囑咐過,若有人問起《春江花月夜》,先問他知不知道‘硯底藏桂’。”
“硯底藏桂?”陳月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像塊石頭投進水里,蕩起圈圈漣漪。
她忽然想起儲藏室角落里那半箱舊硯臺,其中有一方的硯底,確實刻著朵模糊的桂花。
孟璃沒再多說,拎起空木盒:“我先走了,明天送殘本過來。”她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眼陳月,“那畫……最好別輕易示人。有些念想藏得深,是為了護著什么,不是為了被人挖出來。”
風鈴輕響,門合上了。陳月站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只民國皮箱的銅鎖,指尖觸到那個“安”字,冰涼刺骨。
里屋的門開了,老馬拿著拓片出來,見她發愣,笑道:“小璃走了?這姑娘心細,修復的東西總帶著股勁兒,不像機器做的,干巴巴的。”
陳月回過神:“馬叔,你知道‘硯底藏桂’嗎?”
老馬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擺擺手:“老糊涂了,記不清了。”他把拓片放在柜臺上,轉移話題,“快關店吧,夜里要起風了,別讓潮氣進了儲藏室。”
陳月沒再追問,只是走到儲藏室門口,手放在門把上,遲遲沒推開。
陳月最終還是沒打開儲藏室的門。
夜風卷著桂花香從巷口鉆進來,吹動了柜臺上那套《金石錄》的書頁,嘩啦啦翻到某一頁停住,上面印著半闕殘詞,墨跡淡得幾乎要看不清。
她伸手去合書,指尖剛碰到紙頁,就聽見里屋傳來老馬的輕咳聲。“小陳,把那箱舊宣紙搬進來,別讓夜露打濕了。”
陳月應著,轉身去搬墻角的紙箱。
搬完紙,她坐在柜臺后發呆,目光落在那只民國皮箱的銅鎖上。“安”字被銅銹裹著,像個被遺忘的承諾。
孟璃說“有些物件藏著念想”,那這只箱子的原主,是在盼著誰平安?《春江花月夜》,是否也寄托這著誰的牽掛……
正想著,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條陌生好友申請,備注:江硯。
陳月盯著那兩個字看了半晌,指尖懸在忽略上,最終還是沒按下去,點了同意。
她抬頭看向窗外,巷口的路燈亮了,昏黃的光線下,桂花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她至今仍然不知道江硯語中的別樣意味,也不明白這背后藏著什么樣的秘密,所以她想弄清。
關店時,陳月特意檢查了儲藏室的鎖。她忽然想起孟璃說的“硯底藏桂”,腳步不由自主地走向角落那半箱舊硯臺。
箱子里堆著十幾方硯臺,大多是殘件,硯池邊緣磨損得厲害。
陳月蹲下身,借著手機的光一個個翻找。
指尖劃過冰冷的石面,突然觸到一處凸起——是那方刻著桂花的硯臺。
硯臺不大,青灰色的石質,硯底的桂花刻得極淺,花瓣邊緣被磨得模糊,像蒙著層霧。
陳月用指腹蹭了蹭花瓣,沒什么特別。可當她把硯臺翻過來,對著手機光看硯池時,卻發現池底的墨跡里,隱隱浮著個“月”字。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這時,里屋的座鐘突然“當”地響了一聲,是午夜十二點。
鐘聲落盡的瞬間,儲藏室的門被風推開條縫,桂花香涌了進來,帶著點潮濕的水汽,像有人剛從江邊走來。
陳月猛地回頭,門口空無一人。可當她轉回來,再看那方硯臺時,硯底的桂花突然清晰起來,花瓣上甚至凝著顆細小的水珠,像剛沾過晨露。
水珠滾落,滴在她手背上,冰涼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