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漫到鼻尖時,陳月忽然往后退了半步。指尖從桂花木上抽離的瞬間,那拼接處的紋路仿佛突然生出細刺,扎得她心尖發緊。
“嚴絲合縫,倒像是早就準備好的。”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冷意,目光掃過江硯手里的半塊木片,“江先生就這么確定,這是你祖父的東西?”
江硯的手頓在半空,眼底剛泛起的暖意倏地沉了下去。他慢慢將桂花木放回盒中,動作依舊沉穩,只是指尖摩挲木盒邊緣的力道重了些:“陳小姐覺得,我該怎么證明?”
“我不知道。”陳月轉身將素箋折好,塞進樟木箱的夾層里,“但民國二十六年的舊事,除了這半塊木頭和一方硯臺,江先生手里應該還有別的憑證吧?比如……你祖父的日記?或者當年的書信?”
她刻意加重了“別的”兩個字。方才心頭那點溫熱退得太快,只留下一片涼——祖父與江沉月的約定,憑什么僅憑兩塊木頭、一方硯臺就能敲定?江硯來得太巧,知道得太多,甚至連孟璃都被他問過話,這背后若說沒有別的算計,她不信。
江硯沉默了片刻,巷口的路燈恰好晃過他的臉,在顴骨處投下道陰影:“我祖父的遺物在戰亂中丟了大半,只剩這半塊桂木和幾句口述的遺言。”他頓了頓,補充道,“至于書信,他說當年分別時,所有筆墨都燒了,怕落在日本人手里,連累了對方。”
“倒是周全。”陳月扯了扯嘴角,語氣里的懷疑藏不住,“可江先生半夜找上門,又恰好報出祖父的名字,甚至連‘沉月硯’的細節都知道……未免太‘周全’了些。”
她走到窗邊,故意背對著江硯,目光落在那棵老桂花樹上。樹影婆娑間,她總覺得暗處藏著什么,就像江硯眼底那片化不開的沉色——方才他說“江沉月”三個字時,喉結滾動的弧度太刻意,倒像是在念一個早已背熟的暗號。
江硯沒接話。店里靜得能聽見座鐘齒輪轉動的輕響,混著窗外偶爾飄落的桂花聲,竟有種令人窒息的滯澀。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聲音比先前更低沉:“陳小姐若是不信,我可以等。等你找到能讓你信的東西,我們再談。”
“等多久?”陳月回頭看他,“等我把這滿屋子的舊物都翻遍?還是等你把剩下的‘秘密’都編圓了?”
她的話像根細針,刺破了方才那點虛假的溫情。江硯的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卻沒動怒,只是從口袋里掏出個牛皮紙信封,輕輕放在柜臺上:“這里面是我祖父的戶籍存根復印件,民國二十六年確實在本地居住過。還有……”他頓了頓,像是做了某種決定,“我手腕這道疤,是小時候翻祖父的舊箱子被銅鎖劃的。那箱子里除了這半塊桂木,還有個刻著‘沉月’的銅環,和你店里那只民國皮箱的鎖扣樣式很像。”
陳月瞥了眼那信封,沒去碰。銅環?她忽然想起儲藏室最角落那只蒙著布的木箱,鎖扣確實是銅制的,上面刻著模糊的花紋,她從未仔細看過。
“聽起來確實天衣無縫。”她抱起雙臂,目光與江硯對上,“可江先生有沒有想過,萬一這沉月硯根本不是什么信物,只是我祖父隨手收來的舊物呢?萬一你找錯人了呢?”
江硯的眼神深了深,像是藏著片不見底的湖:“是不是,陳小姐心里其實比我清楚。”他抬手指向那方硯臺,“方才硯池顯字時,你指尖的顫抖,不是因為感動。”
陳月心頭一緊——他竟連這個都注意到了。方才那瞬間的震顫,一半是因為“桂巷三號”這個地址,另一半,是因為硯底桂花清晰時,她隱約看見花瓣紋路里嵌著極細的金屬絲,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刻痕,倒像是……人為嵌進去的機關。
江硯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卻沒點破,只是拿起自己的木盒:“我明天不會再來打擾。但陳小姐若是想通了,或者……發現了新的東西,可以隨時聯系我。”他走到門口,手搭在門把上時忽然回頭,“對了,那半本《金石錄》,你最好別讓送殘本的人送來。”
“什么意思?”陳月追問。
“道光刻本的下冊,早在十年前就被人炒到了天價,市面上流通的殘本,十有八九是仿的。”江硯的聲音漫在風里,帶著點說不清的意味,“而且……當年我祖父丟的,不止沉月硯。”
話音未落,風鈴輕響,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巷口。這次陳月沒再看窗外,只是盯著柜臺上的牛皮紙信封,指尖懸在半空,遲遲沒動。
他最后那句話像塊石頭,在她心里砸出個坑——不止沉月硯?那還有什么?
里屋的老馬忽然咳了兩聲,接著是摸索火柴的聲響。陳月快步走過去,見老馬披著衣服坐起來,手里捏著個舊煙袋:“剛才……是不是有人來了?”
“嗯,一個買畫的。”陳月幫他點上煙,“馬叔,您知道‘沉月硯’嗎?”
老馬抽煙的動作頓了頓,煙鍋里的火星明滅了兩下:“知道些。你祖父當年總對著那硯臺發呆,說是什么……‘見硯如見人’。”他沒看陳月,目光落在墻角的樟木箱上,“但具體的,我不清楚。你祖父的事,從來不跟我們這些下人多說。”
陳月盯著他鬢角的白發——老馬跟著祖父幾十年,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他這話,分明是在瞞。
回到外間時,那牛皮紙信封還躺在柜臺上。陳月終于伸手拆開,戶籍存根上的“江沉月”三個字確實與素箋上的筆跡有幾分相似,可泛黃的紙頁邊緣太過整齊,倒像是精心仿制的。
她拿起手機,點開江硯的朋友圈,翻到半年前那張寒梅硯的照片。放大硯底的“沉”字,忽然發現筆畫轉折處有個極小的缺口,與她手里這方沉月硯硯邊的磕碰痕,形狀分毫不差。
心猛地沉下去。
這不是巧合。江硯手里的線索,遠比他說的要多。他故意漏了些,又藏了些,像在引著她往某個方向走。
窗外的桂花香不知何時淡了,只剩下夜露的涼意。陳月把信封塞進抽屜鎖好,轉身看向儲藏室——那里除了半箱舊硯臺,還有那只刻著模糊花紋的銅鎖木箱。
江硯說的銅環,會不會就在里面?
她摸出鑰匙串,指尖攥著那把黃銅小鑰匙,忽然想起江硯手腕上的疤。那樣的淺疤,若真是被銅鎖劃的,那鎖扣必定鋒利得很。
而鋒利的東西,往往用來鎖住最不能見光的秘密。
座鐘敲過四點,天快亮了。陳月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儲藏室最角落那扇蒙著布的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