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店里時，老馬已經把午飯溫在灶上。青瓷碗里的桂花粥冒著熱氣，甜香漫過柜臺，倒讓這滿室的舊物氣息柔和了些。

陳月把地籍冊鎖進樟木箱，轉身見江硯還站在門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檔案袋的繩結。

“坐吧。”她往灶房走，“馬叔熬的粥，不嫌棄就喝一碗?！?/p>

江硯遲疑了下，在柜臺邊的木凳上坐下，目光掃過賬本上“沉月硯（待驗）”那行字，喉結動了動：“那方硯臺，你打算什么時候驗？”

“不急?！标愒露藖韮赏胫啵缮着龅酵胙匕l出輕響，“我爹用了半輩子都沒查清的事，我一天兩天急什么?！彼平o他一碗，“倒是你，周館長到底跟你說了多少？別告訴我就那幾頁檔案。”

江硯舀粥的手頓了頓，白瓷勺在碗里攪出圈漣漪：“他說，當年江沉月送陳默南下后，回來就發了場高燒，燒退了就開始說胡話，反復念叨‘桂花落了，月該沉了’?！?/p>

陳月的勺底碰到碗底，發出“當”的輕響。桂花落，月該沉——沉月硯的名字，原來藏著這句讖語。

“他還說，”江硯的聲音低了些，“陳家和江家，欠著彼此一條命。陳默替江沉月擋過一槍，江沉月答應過，要護陳家后人平安?！?/p>

擋槍？陳月猛地抬頭。祖父的舊照里，左肩胛骨處確實有個淡粉色的疤，父親說過是年輕時摔的，原來……

“所以你不是來尋親的，是來還債的？”她笑了笑，笑意卻沒到眼底，“周館長讓你護我平安？”

江硯沒否認，只是把粥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先喝粥，要涼了?！?/p>

“你還沒回答我?！标愒掳醋∷耐?，“你外祖父到底怕什么？怕我像我爹一樣查得太急，還是怕……當年誣陷我祖父的人找到我？”

窗外的風卷著桂花撞在窗欞上，沙沙作響。江硯沉默了片刻，從口袋里掏出張折疊的紙，展開是張病歷單，上面的名字被劃掉了，診斷結果卻刺眼——“慢性毒素累積，疑似接觸過霉變古籍”。

“這是三年前的?！彼闹讣鈩澾^“霉變古籍”四個字，“我外祖父查到，當年誣陷陳默的人，慣用的手段就是在舊書里摻霉變的紙，毒素慢慢滲進皮膚，查起來像意外?！?/p>

陳月的指尖冰涼。她想起自己總愛抱著舊書曬太陽，想起父親出事前總說“這書頁怎么發潮了”，原來不是潮氣，是毒。

“你爹的尸檢報告里，也提到了這個。”江硯的聲音發啞，“只是當時沒人往這上面想?！?/p>

灶上的水壺“嗚嗚”響起來，蒸汽漫過窗玻璃，模糊了外面的桂花樹影。陳月盯著那團白汽，忽然問：“你手腕的疤，到底怎么來的？別再說是被硯臺劃的?！?/p>

江硯的袖口滑下去些，露出那道淺疤，形狀確實像被利器勒過：“十二歲那年，在我外祖父的庫房里，有人想偷這批地籍冊，我抱著冊子不肯放，被他們用繩子勒的?！彼D了頓，“那人手腕上有顆痣，和你爹日記里畫的那個記號，一模一樣。”

陳月的心跳漏了一拍。父親的日記里確實畫過個歪歪扭扭的痣，在手腕內側，當時她只當是隨手畫的。

“所以你不是順路來的，是盯著那伙人來的。”她端起粥碗，熱氣熏得眼眶發潮，“你早就知道他們會找我，所以守在桂巷？”

江硯沒說話，只是把自己那碗粥里的桂花都挑到她碗里。金黃的花瓣浮在粥面，像撒了把碎星。

“我外祖父快不行了?！彼鋈徽f，聲音輕得像嘆息，“他說江沉月臨終前攥著半塊桂花木，說‘陳家女兒要是出事，就把這木頭發給她，讓她知道有人守著’。”

陳月的勺停在嘴邊。原來他手里的半塊桂花木，是江沉月的遺物，是用來認人的憑證，不是什么拼接的假貨。

“我不是來催你查案的?！苯幪ь^看她，眼底的沉色淡了些，“你想查就查，不想查，我就守著你。等過了這陣，那伙人找不到證據，自然會走。”

“走？”陳月笑了，“他們能等我爹半輩子，就能等我一輩子。我躲不過去的?！彼松字啵鸹ǖ奶鸹熘c微苦，像這攤事的滋味，“但我還是不懂，你為什么非要卷進來？周館長護你長大不容易，你犯不著為幾十年前的承諾賭上自己?！?/p>

江硯的指尖在碗沿劃了個圈，忽然從檔案袋里抽出張照片，是張泛黃的全家福。后排站著個戴眼鏡的老人，眉眼像極了江硯，懷里抱著個小孩，手里捏著半塊桂花木。

“這是我三歲時，外祖父帶我去掃江沉月的墓?！彼钢掌锏墓鸹荆八f這木頭上有江家的血，也有陳家的恩，丟了它，就丟了根。”

陳月看著照片里的小孩，忽然想起夢里那個總在離開的背影。每次他轉身時，手里好像都捏著什么，現在想來，大概就是這半塊桂花木。

“馬叔說，桂巷的桂花落盡前，總有些事要了?！彼芽胀胪频揭贿?，“下午我去翻畫軸，你……要來看嗎？”

江硯的眼睛亮了亮，像落了星子：“你同意我幫忙了？”

“不是幫忙?！标愒缕鹕硗鶅Σ厥易?，“是搭伙。畢竟這賬，是兩家一起欠的，也該一起算?！?/p>

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兩道并排的影子。江硯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外祖父說的“月該沉了”或許不對——月沉下去，是為了再升起來，就像此刻，落在她肩頭的光，明明晃晃的，像從未被烏云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