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巷的夜比往常沉,風卷著桂花撞在窗上,像有人在外面輕叩。
陳月把那半塊桂花木扔在桌上,木片與桌面相撞的脆響,在安靜的店里格外刺耳。
“說吧。”她抱臂站在畫軸前,沒回頭。
“從你踏進這店,說想買畫開始,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你編的?”
江硯站在柜臺邊,黑衫的影子被臺燈拉得老長,幾乎要拖到她腳邊。
他指尖捏著那半塊燒焦的木片——是剛才從她手里接過來的,兩人的木片拼在一起,焦痕嚴絲合縫,像道愈合不了的疤。
“想買畫是真的。”他開口,聲音比平時啞,“想護著你,也是真的。”
“護著我?”陳月猛地轉身,眼里的光像淬了冰。
“看著我對著假玉琮傻樂,看著我拼那要命的硯臺,看著我差點被畫影勾走——這叫護著我?江沉月,你是不是覺得我跟那些前世的陳家姑娘一樣,傻得好騙?”
“你和她們不一樣。”江硯的聲音似乎急了半分。
“我怎么不一樣?”陳月逼近他,幾乎能聞到他黑衫上的松煙墨味。
“是因為我沒像她們一樣,乖乖走進桂樹影里?還是因為我敢逆彈《桂月引》,敢拿刀對著畫影?”
她抬手戳向他的胸口,“你是不是就等著看我怎么‘不一樣’,好讓你這百年的輪回,有個新樂子?”
江硯的手猛地攥緊,指節泛白,卻沒抓她的手腕。
“民國三十一年,陳安找到我時,眼睛里全是恨。”他突然開口,聲音低得像嘆息。
“她說要殺了我這個‘騙子’,替爺爺報仇,結果當晚就被畫影纏上,跟著順彈的《桂月引》走了。”
“一九五五年,陳念比你還聰明,自己查到了輪回,可她看著畫里的影子喊‘爺爺’,一步步走進月光里,我拉都拉不住。”
陳月的手僵在半空。
“我怕了,陳月。”江硯的聲音發顫,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破綻。
“我怕告訴你真相,你會恨我,會像她們一樣,被畫影抓著‘報仇’‘尋親’的由頭,一頭栽進去。”
“可你不一樣。”
“你看到畫影裝成你娘,會罵它‘假的’;你彈斷琴弦,會笑著說‘這破曲子’;你甚至……會對著我發脾氣,會問我‘為什么’。”
他的聲音突然輕下來,像怕驚擾了什么:“她們眼里只有過去,你眼里有光,有現在。”
陳月的心猛地一揪,像被那半塊桂花木的焦痕燙了下。
明明該氣他騙了自己,可聽到他說“怕了”,聽到他數著那些逝去的名字,心里竟泛起點說不清的澀。
“那你也該告訴我。”
“我爺爺的琴譜,孟璃搶來的照片,還有這畫里的字……你明明知道逆彈能破畫影,為什么非要等我自己撞上去?”
“逆彈傷命格。”江硯的聲音又硬了些,帶著不容置疑的固執,。
“陳默在琴譜里寫了,‘帶缺者逆彈,傷敵三分,自損七分’。你命格本就特殊,月缺夜出生,父母早逝,命盤里帶著‘孤星破局’的相,我不能讓你……”
“我的命,我自己擔著。”陳月打斷他,轉身直視他的眼睛。
“你守了近百年,不就是等一個能破局的人嗎?現在我來了,你又想把我護在翅膀底下,算什么?”
“明天就是我生日,月缺之夜。畫影要出來,就讓它出來。但這次,我不想再聽你說‘別問’‘別碰’‘別怕’”
“——我要知道全部,包括你為什么不能說,包括我們的命數到底怎么纏在一起的。”
江硯抱著琴譜,黑衫下的肩膀微微起伏。
“好。”
窗外的桂樹突然劇烈搖晃,落了滿地花,像誰在催。
江硯的目光掠過畫軸,又落回她腕間的紅繩上——那紅繩磨得發亮,和他藏在袖口的那根,一模一樣。
他有太多話想說。
想說民國二十六年,陳默把紅繩塞給他時說“江月纏陳星,生死同根生”。
想說他看著她從小不點長成現在的模樣,每次想靠近,又怕自己這百年的孤獨沾染上她。
可這些,他不能說。
陳月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心里那點剛軟下去的氣又冒了上來。
“愛說說,不說滾。”
她轉身往儲藏室走,門板“砰”地撞上,把他沒說出口的話全關在了外面。
關上門后,陳月腳旁不知何時多了個樟木箱,父親的舊信散了一地。
陳月蹲下去撿,指尖觸到一張被忽略的紙,是張泛黃的命格帖。
“江沉月,命定‘守畫鎖魂’,生生世世不得離桂巷;陳家女,命帶‘孤星破局’,逢二十四歲月缺夜,可解此鎖。然,鎖解則魂散,需以‘雙命相契’換之。”
陳月的指尖突然發涼。
原來不是他不想說,是不能說。
原來所謂“命數相纏”,是她破局的代價,可能是他的魂散。
門外,江硯靠在畫軸旁,指尖掐進掌心。
他知道她看到了。
他也知道,明天月缺之夜,她會做出和所有前世都不一樣的選擇。
因為她是陳月,是那個會對著他發脾氣,會說“我的命我擔著”,會讓他在近百年的孤獨里,第一次覺得“守著”或許不只是煎熬的人。
而他,除了陪她走下去,別無選擇。
只是這一次,他希望結局能不一樣。
哪怕只有一絲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