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陳月,和老馬守著這家舊物店快五年了。
儲藏室的門板縫里漏進半縷月光,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箱角的木紋。
我的手里緊緊捏著那張發潮的命格帖。
“雙命相契”四個字洇開的墨跡,像塊沒干透的疑團,和他那句“怕你像她們一樣。”
纏在一起,解不開。
碎片式的畫面突然生出刺來:他擋在我身前對抗畫影時,后背繃得像張拉滿的弓,他袖口藏著的短刀,刀柄上刻著的“沉月”二字,和畫軸里江沉月的落款一模一樣。
他教我彈《桂月引》時,我指尖懸在琴弦上半天不敢落下,他會說說“慢點,別割到手”。
可爺爺琴譜的夾層里,分明寫著“逆彈需以血親相護”。
難道他早就知道這曲子會傷我?
可是老馬拎著桂花糯米粥時,他卻總伸手把我碗里的桂花撥走,嘴上卻說“我愛吃甜”。
上次下雨,我收招牌淋了濕,他扔過來的黑襯衫帶著松煙墨味。
——這些舉動,是一種更縝密的布局?
我想起父親日記里的話:“江硯看畫的眼神,像極了當年的江沉月,只是那眼神里藏著的,不知是守護,還是別的。”
是因為我是“破局的關鍵”,才值得他放下百年的謹慎?還是說,這份“不同”本身,就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畫影出現那晚,他吼著讓我逆彈《桂月引》時,眼里的焦急不似作假,可畫影消散前喊的那句“江沉月!你敢攔我”,卻像根針,扎在我心里。
他明明就是江沉月,卻非要用“江硯”的身份靠近我。
這隱瞞里藏著的,到底是怕我害怕,還是怕我發現他和畫影之間,本就有我不知道的牽連?
店門“叮鈴”響時,我正摸著口袋里的命格帖,布料硌得掌心發疼。
是孟璃。
她的懷里,抱著一副銅匣。
我疑惑著她此時的不請自來,沒想到她先開了口。
“民國二十六年,江沉月先生從火場里搶出的銅匣,后來送給了陳默先生,說是‘影母需陳家血脈養著,方能鎮住’。
“可五五年陳念小姐出事前,這銅匣突然不見了,我爺爺說,最后一個接觸它的人,就是江先生。”
我指尖劃過“影母需陳家血脈養著”幾個字,突然想起那半塊沾著江硯血的硯臺碎片。
和賬本里寫的“雙血相契”對上了。
他不讓我碰那碎片,是怕我發現銅匣的去向,還是怕這“相契”真的應驗?
“他會不會……根本不是在護著我,而是在等我和那銅匣產生聯系?”我嘴唇有點干,干的難受。
孟璃搖頭:“我爺爺說,當年江沉月先生為了護陳默先生的骨灰,挨了三槍都沒退。他若想害陳家,不必等一百年。”
可人心是會變的,尤其是在近百年的輪回里。
我想起他手腕那道舊疤,橫亙在蒼白的皮膚上,像條永遠愈合不了的傷口——我沒細想,現在卻突然懷疑,那疤是不是和某個陳家姑娘有關?
窗外的風卷著桂花撲在玻璃上,沙沙作響。
他是好人嗎?可他藏的那些事,會不會最終還是會把我推向和陳安、陳念一樣的結局?
這個念頭像根細刺,扎在舌尖,澀得人發慌。
我低頭看著孟璃推過來的賬本,紙頁邊緣卷著毛邊。
“影母”兩個字被人用紅筆圈了又圈,墨跡深得像要滲進紙骨里。
“你爺爺說過影母是什么嗎?”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指尖卻在桌沿上掐出淺淺的印子。
孟璃攪了攪碗里的蓮子羹,羹里的桂花浮起來,又沉下去,像畫中被潮水推搡的月影:“只說是‘畫魂所聚’,能仿人形,能勾記憶。
我爺爺說,當年古寺藏經閣里的《春江花月夜》,原本是幅尋常畫,就是因為沾了影母,才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月月,你說江先生會不會是想……用你的血,把影母從畫里引出來?”
我心里一緊。她這話,正戳在我最慌的地方。
畫中“碣石瀟湘無限路”的蒼茫,此刻倒像化作了眼前的迷局。
我看向了她胳膊上的紗布,那點淡紅的滲痕,看著倒像是真的。
老馬說她是被黑西裝劃的,黑西裝又是誰的人?
是沖著影母來的,還是……沖著江硯來的?
“你爺爺可曾見過影母?”
孟璃的動作頓了頓,羹勺碰到碗壁,發出“叮”的輕響,像琴弦被誤觸的雜音:“影母只在月缺夜顯形,見過的人,大多沒能回來。”
這話半真半假。
爺爺琴譜的最后一頁,用鉛筆寫著行小字:“影母懼童聲,民國二十六年秋,曾見一小兒哭啼,畫中影退三尺。”
孟璃的爺爺既是守廟人,沒理由不知道這個,就像畫里“玉戶簾中卷不去”的月光,瞞是瞞不住的。
我沒戳破,只端起蓮子羹抿了一口,甜得有些發苦。
“銅匣既然是我爺爺收著的,說不定藏在店里哪個角落。”
我站起身,往儲藏室走,“我再找找。”畫軸還掛在墻上,月光透過窗欞落在“皎皎空中孤月輪”那行字上,像在催我快點。
孟璃也跟著站起來,腳步有點急:“我幫你一起找?”
“不用。”
我回頭看她,她的手正按在柜臺的抽屜上。
“店里亂得很,我自己來就行。”
她的手收了回去,指尖在衣角上蹭了蹭:“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再來給你送新熬的粥。”
“好。”我看著她轉身,藍布包的帶子在背后晃了晃,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回頭。
“月缺夜快到了,那天桂巷的桂花會落得特別兇,你記得關好門窗。”
我應了一聲,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的桂樹影里,
店門“叮鈴”晃了兩下,風卷著片桂花進來,落在賬本上,剛好遮住“影母需陳家血脈養著”那行字。
我蹲下去,摸到箱底的鐵盒,打開時,半塊硯臺碎片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邊緣的暗紅果然和江硯手腕的疤色很像
指尖剛碰到碎片,就聽見店門又響了。
我把鐵盒塞進箱底,用舊棉絮蓋好,走出去時,看見江硯站在門口。
我剛要開口,他卻先打斷了我。
“在古寺墻角找到的,像是裝銅匣的盒子。”
布包里是個紫檀木盒,鎖扣上刻著朵桂花,和我家樟木箱的鎖扣樣式一模一樣——是爺爺常用的手藝,
我接過木盒時,指尖擦過他的掌心,他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手,隨后又歸于平靜。
“畫里的月,今晚偏得厲害。”
我抬頭看畫,果然,那輪孤月歪在墨色的江面上,像要墜進水里。這才想起孟璃的話,月缺夜,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