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盒靜臥在柜臺中央,鎖扣上的桂花刻痕被月光鍍上一層冷銀。
陳月指尖撫過花瓣邊緣的毛刺——那是陳默慣用的手法,總說“留三分糙,才護得住內里的細”。
她身后,江硯仍站在門口,黑衫上沾著的草屑未及拂去。
“鎖沒鑰匙。”他開口,聲音比桂巷的夜風還低,“古寺墻角磚縫里嵌著的,撬的時候弄彎了搭扣。”
陳月試著掰了掰盒蓋,紋絲不動。盒身蒙著薄灰,右下角卻有塊新鮮劃痕,邊緣沾著暗紅,像被什么硬物硌過。
她轉身往儲藏室走,江硯的腳步聲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后,像怕踩碎滿地月光。
鐵盒被舊棉絮裹得嚴實,打開時,半塊硯臺碎片在手電光下泛著暗金,邊緣的暗紅血痕,是上次畫影出現(xiàn)時,江硯手腕滴落的。
與木盒劃痕一對,竟“咔嗒”輕響——碎片如磁吸般,牢牢粘在鎖扣上。
“雙血相契,原來不止是……”話音未落,木盒突然震顫,縫中滲出的黑霧落地化作細影,在地上蜷成《春江花月夜》的詩行,卻將“江畔何人初見月”改成了“江畔陳月將見影”。
江硯猛地拽過陳月往旁躲,黑霧落地處,柜臺木紋已被蝕出淺坑。
他從袖口抽出短刀,刀柄“沉月”二字在光下亮得刺眼。
“影母能感知匣氣,它知道銅匣被找到了。”
木盒抖得愈發(fā)劇烈,鎖扣“吱呀”轉了半圈,露出道縫。
陳月湊近去看,縫中黑沉沉的,隱約有滴水聲傳來,像畫里的江水流進了匣子。
“這里面……是空的?”
“不是空的。”江硯握刀的手緊了緊,“是影母的‘氣’被封在里面,銅匣本體早被它吞了。當年陳默靠這木盒鎮(zhèn)著氣,才沒讓影母失控。”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指尖壓在她脈搏上,力道不輕,“你的血能引它顯形,剛才碎片沾了你的汗,它已經醒了。”
陳月低頭看手心,果然覆著層薄汗,在硯臺碎片上暈出淡紅。
這場景與上次畫影出現(xiàn)時如出一轍——彼時她的血落在碎片上,金光瞬時逼退了那些扭曲的影子。
“那現(xiàn)在怎么辦?”她掙了掙手腕,沒掙開。他掌心滾燙,像揣著團火。
“等月缺。”江硯的目光掃過墻上畫軸,畫中月亮又偏了些,快壓到江面。
“影母的氣被鎮(zhèn)了近百年,需借月缺陰力破盒。但它怕你這‘帶缺’的命格,只要你在,它不敢完全出來。”
他說得篤定,握刀的手卻在微顫。畫軸上的江水不知何時漲了,漫過“碣石瀟湘無限路”的字跡,露出底下新墨:“月缺三更,影母出匣,需以雙命祭月,方得輪回解。”
祭月?陳月攥緊硯臺碎片,棱角硌得掌心發(fā)疼。“你早就知道破局要……”
“我不知道。”他打斷她。
“陳默只說‘雙命相契可解’,沒說要祭什么。”
他的目光掠過她腕間紅繩,隨即目光又落回自己袖口,那里藏著根一模一樣的,被黑布纏著,“我不會讓你……”
“叮鈴——”
店門突然被撞開,風鈴在風里瘋狂亂響,珠子撞得“噼啪”作響。
孟璃站在門口,藍布包掉在地上,賬本散了一地,紙頁被風卷著往店里飄。
她臉色慘白,指著他們身后,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影……影母在巷口!好多影子,都是陳家的人……”
陳月猛地回頭,透過玻璃窗看向巷口——桂巷的月光被黑霧遮了大半,老桂樹影里晃著無數(shù)人影。
穿旗袍的像是民國時的陳安,扎麻花辮又像五五年的陳念,最前面那個穿碎花裙的,眉眼竟與她母親年輕時的照片一般無二。
“它在勾你出去。”江硯將陳月往身后拽,短刀出鞘的寒光映在他眼底。
“別信,都是畫影仿的。”
可“母親”的影子在巷口站著,手里拎著個布偶——那是陳月八歲時丟在老房子火場里的兔子燈,燒得只剩半只耳朵,她當年哭了三天,爺爺說“燒了就燒了,留著是禍根”。
此刻那布偶在黑霧里晃著,耳朵上的焦痕清晰得像昨日才燒的。
她喉頭發(fā)緊,腳步竟不受控地往前挪了挪。
“陳月!”江硯攥住她的胳膊,力道重得似要捏碎骨頭,指節(jié)泛白,“你忘了陳安和陳念?她們就是被畫影勾著,才踏進桂樹影里的!”
畫影里的“母親”突然笑了,聲音軟得像棉花糖,與記憶里的一模一樣:“月月,娘沒騙你,銅匣的鑰匙在我這兒呢……你看。”
她攤開手,掌心里躺著半塊硯臺碎片——邊緣光滑,缺角形狀與江硯那半嚴絲合縫,分明是能拼成整圓的一對。
江硯的臉色“唰”地白了。
陳月看著那半塊碎片,又看向他攥著自己胳膊的手——他袖口的黑布被扯松了些,露出里面紅繩的一角,與她腕上的顏色相同。
她的心一顫。
她想起他手腕的那處疤,和那張命格紙。
所謂“雙血相契”,哪是指她與他的血,分明是這對硯臺碎片——他的那半沾著江家的血,她的這半……遲早要染上陳家的命。
木盒的震顫愈發(fā)劇烈,縫中黑霧卷著畫軸的江水漫出來,在地上匯成小股漩渦,漩渦里浮著零碎影子:民國時的鋼筆、五五年的糧票、還有她小時候戴過的銀鎖。
“它在找共鳴。”江硯聲音發(fā)啞,將陳月往儲藏室推,“去里面躲著,我來應付。”
“躲什么?”她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他的短刀差點劃到她,“你不是說我是‘帶缺’的命格嗎?它怕我,我為什么要躲?”
他喉結滾了滾,沒說話,只把短刀塞到她手里。刀柄的“沉月”二字硌得她手心發(fā)燙,像握著塊燒紅的鐵。
“這刀能斬影。”他說,“畫影碰著就化。”
巷口的影子們開始往前走,旗袍開叉掃過地面,帶起層灰;麻花辮的紅頭繩在黑霧里閃著詭異的紅,像滴血;“母親”的碎花裙沾著火星,一步一步,腳印在地上燒出淺痕。
“月缺還有多久?”陳月問,聲音出奇地穩(wěn)。
江硯抬頭看天,窗外的月已缺了小半,像被誰咬過的餅。
“不到一個時辰。”
他從懷里掏出個懷表,表蓋內側貼著張泛黃的照片——穿長衫的年輕人眉眼與江硯一般無二,身邊站著個穿學生裝的姑娘,笑得眼睛彎成月牙,胸前別著支桂花。
“這是陳默先生和……”
“是我。”他合上懷表,聲音輕得像嘆息,“民國二十六年,古寺還沒著火的時候。”
木盒突然“砰”地跳了下,盒蓋被頂開條縫,黑霧涌得更兇,在地上聚成模糊人形,竟哼起《桂月引》的調子,順彈的,纏綿得像條蛇。
江硯臉色更沉:“它在催。”
“催什么?”
“催你做選擇。”他看著她,頭一次這么認真。
“陳安選了報仇,陳念選了尋親,你要選什么?”
陳月捏著短刀走到畫軸前,畫中江水已漫到畫框外,打濕了墻根。
指尖劃過“皎皎空中孤月輪”的字跡,忽然想起爺爺琴譜最后一頁的鉛筆字:“逆彈《桂月引》,需以心頭血為引,破影,亦破命。”
“我選什么,不用它催。”她轉身看向江硯,他仍站在原地,黑衫被風吹得鼓起來,像面帆,“把你的那半塊硯臺拿出來。”
他愣住了,懷表從手中滑落,鏈子在地上拖出道痕。“你想干什么?”
“陳默先生說‘雙命相契可解’,沒說非要祭什么。”
她撿起他的懷表,表蓋內側的姑娘笑得真好,“或許解鈴的法子,不是讓誰祭月,是讓這對碎片……先合起來。”
畫軸里的江水突然掀起巨浪,“嘩啦”一聲拍在地上,濺起的水花落地便成黑霧。
巷口的“母親”影子尖叫起來,碎花裙瞬間被黑霧吞噬,露出底下扭曲的黑影,手里的兔子燈炸開,火星濺到店門口,燒出片焦痕。
江硯終于從懷里掏出另一半硯臺,碎片邊緣的舊疤印,與她的那半嚴絲合縫——像他手腕的疤,終于找到了能貼合的傷口。
月光透過窗欞,在兩塊碎片上投下道缺痕,與天上的月正好重合。
“準備好了?”陳月問。
江硯沒說話,只握住她的手,讓兩塊碎片在掌心相抵。
他的指尖在抖,卻把她的手攥得很緊,指腹蹭過她掌心被碎片硌出的紅痕,像在安撫,又像在告別。
巷口的畫影已撲到門口,帶著股焦糊味,像民國二十六年古寺的火。
最前面的黑影張著嘴,露出尖牙,喉嚨里發(fā)出“嗬嗬”聲,像極了畫影上次模仿她母親的語調。
陳月望著畫軸里那輪搖搖欲墜的月,忽然笑了。爺爺說過,畫里的月再缺,天亮了總會圓的。
“開始吧。”她說。
兩塊碎片相觸的瞬間,金光炸得人睜不開眼。木盒“砰”地炸開,木屑混著黑霧飛散;畫影的慘叫此起彼伏,像被投入沸水的冰;江硯在她耳邊說了句話,輕得像桂花落進水里——
“這次,換我等你。”
金光中,畫軸上的江水退了,露出干凈的紙頁,《春江花月夜》的字跡重新清明,“江畔何人初見月”旁多了行新墨,是江硯的筆跡:“江月照陳星,歲歲不相負。”
陳月腕上的紅繩突然發(fā)燙,與江硯袖口的紅繩同時亮起,兩道紅光纏在一起,繞著他們的手轉了三圈,而后鉆進兩塊合二為一的硯臺里。
黑霧在金光中消融,巷口的黑影越來越淡,最終化作縷青煙,被風吹散。
桂巷的月光重新亮起來,落在地上的賬本上,某頁寫著“影母散,輪回止”,字跡是孟璃爺爺?shù)模赃呥€有行小字:“江沉月以半魂為契,換陳家姑娘一世安。”
陳月心頭一緊,想回頭看江硯,可金光越來越盛,眼睛像被灌滿暖水,漸漸睜不開了。
失去意識前,她感覺到他的手仍緊握著她,像怕一松,就再也抓不住了。
畫軸里的月,終于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