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徹底褪去時，天已破曉。

陳月是被凍醒的。身上的黑衫滑到腰際，松煙墨的氣息淡得像要散了，只剩下點涼絲絲的觸感，像他最后握過她的手。

她猛地坐起身，藤椅發出“吱呀”的哀鳴。店里空蕩蕩的，畫軸仍掛在墻上，江水退了，月圓了，連那行“江月照陳星，歲歲不相負”的新墨都干透了，可那個該站在畫前的人，連影子都沒留下。

“江硯？”

聲音出口，才發現嗓子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柜臺的紫檀木盒裂著道猙獰的縫，黑霧散盡后，盒身涼得像塊冰，邊緣沾著的黑灰被風一吹，簌簌往下掉，像誰的骨灰。

老馬蹲在地上撿賬本，老花鏡滑到鼻尖，露出的眼睛紅得嚇人。他撿起最上面那張燒了個洞的紙，指尖抖得厲害：“月月……你看這個。”

紙上“江沉月以半魂為契”的字跡旁，被人用紅筆補了半句，墨跡新鮮得刺眼：“魂散則影滅，永絕輪回。”

魂散。

這兩個字像冰錐，狠狠扎進陳月的太陽穴。她想起金光里他那句“換我等你”，原來不是承諾，是遺言。

“他……”她想問“他去哪了”，喉嚨卻像被堵住，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老馬嘆了口氣，把賬本摞起來，最上面壓著那把刻著桂花的短刀：“天快亮時，我看見畫軸里的江水漫出來，卷著道黑影往古寺方向去了。小江他……應該是跟著去了。”他頓了頓，從懷里掏出個染血的布包，“這是在門口撿到的，你看看。”

布包里是半塊硯臺碎片，邊緣的暗紅血痕已經發黑，像凝固了很久。碎片背面刻著個極小的“月”字，是她的名字。

陳月抓起碎片，指尖被棱角硌得生疼。這是她的那半塊。他最后攥著的，原來是這個。

“影母散了嗎？”她問，聲音平得像死水。

“散了。”老馬指了指窗外，“巷口的影子都沒了，桂花開得比往年好。”

是挺好的。晨光里，老桂樹的枝椏上綴滿了花苞，風一吹，落下幾片嫩黃的花瓣，像誰沒說完的話。

陳月站起身，走到畫軸前。畫里的圓月亮得晃眼，她伸手去摸，指尖觸到畫紙的涼意，突然想起他教她彈《桂月引》時，指尖懸在琴弦上的樣子——那時候他耳尖紅得像被炭火燎過，說“慢點，別割到手”。

原來不是怕她割到手，是怕她太早知道，破局的代價是他的命。

儲藏室的樟木箱還開著，鐵盒翻倒在一旁，陳默的日記散了滿地。她蹲下去撿，指尖劃過其中一頁：“沉月守畫百年，每見陳家姑娘，眼神如見故人，唯陳月小姐……他看她時，眼里有光。”

有光？或許吧。就像飛蛾看見火，明知會燒了自己，還是忍不住撲過去。

她把日記塞回鐵盒，看見盒底的桂花簪。簪頭的紅繩磨得發亮，針腳處纏著點黑布，是他袖口的料子。這是他藏了六十年的東西，最后還是沒送出去。

“孟璃呢？”她突然問。

“沒見著。”老馬撓了撓頭，“昨晚她跑了之后，巷口的藍布包是空的，賬本都留這兒了。”

陳月走到門口，撿起那個被風吹進來的藍布包。包底沾著點泥，像從后山來的。她翻了翻，包角有塊暗黃的污漬，聞著像……鎖魂草的味道。

孟璃去過古寺？她早就知道鎖魂草？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按了下去。不重要了。影母散了，輪回破了，他也走了，剩下的事，誰還在乎。

接下來的幾天，陳月像個提線木偶。她把江硯的黑衫洗干凈，晾在樟木箱上，松煙墨的氣息混著樟木的香，像他還在時的味道。她每天彈一遍《桂月引》，順彈的，逆彈的，指尖被琴弦割出細痕，滲出血珠，滴在琴譜上，暈開“雙命相契”四個字。

老馬每天來送桂花粥，總說“小江這孩子，就是太犟”。

她不說話，只把粥里的桂花挑出來，放在碟子里。以前是他替她挑，現在她替他留著。

第七天傍晚，她去古寺燒紙。后山的草長得很高，她在藏經閣的廢墟前，看見塊新土，上面插著支桂花簪——是那支紅繩磨亮的。

旁邊壓著張紙，字跡清瘦，是他的筆鋒：“孟璃取走影母余氣，藏于古寺地宮，需以雙血合璧之硯鎮壓，切記。”

陳月捏著那張紙，指節泛白。

原來他沒走。或者說，他沒完全走。他還在提醒她，危險沒結束。

她把紙塞進懷里，轉身往回走。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沒盡頭的路。

走到桂巷口，看見老馬站在店門口，手里拿著個東西，見了她就喊：“月月！你看這是不是小江的？”

是個懷表。表蓋內側的照片被煙火熏得發黑，穿長衫的年輕人身邊，穿學生裝的姑娘笑得眉眼彎彎。

陳月接過懷表，打開，里面的齒輪還在轉。表針停在三更，是月缺的時辰。

她把懷表貼在胸口，突然想起金光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他說：“這次，換我等你。”

原來不是遺言。是約定。

風卷著桂花落在她發間，像誰在輕輕碰她的頭。陳月握緊懷表，轉身往古寺走。

地宮在哪？孟璃為什么要藏影母余氣？他的半魂還在嗎？

不知道。但她得去看看。

畢竟，他在等她。

哪怕只是個念想，她也得走下去。

就像他守了百年的畫，她也該守著這個沒說完的約定。

桂巷的桂花還在落，簌簌的，像誰在身后，輕輕說了句“慢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