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桂巷的桂花徹底落盡了,枝頭只剩光禿禿的椏,在寒風里抖著。陳月把畫軸用防塵布仔細蓋好,連同那半塊硯臺碎片、一起鎖進了樟木箱最深處。
鑰匙掛在脖子上,貼著心口,涼得像塊老玉。
日子變得像杯溫吞的白開水。
她每天七點開門,理理舊物,和老馬閑聊幾句,傍晚六點準時鎖門。
地鐵成了她最常坐的交通工具,從桂巷到市圖書館,再到偶爾去逛的舊物市場,規律得像墻上的掛鐘。
第一次在地鐵上見到那個男人時,她正低頭看一本舊詩集。
男人站在對面車門旁,穿件黑色大衣側臉的輪廓在隧道燈光下忽明忽暗,像極了江硯。
陳月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下意識攥緊書頁,直到男人轉身——眼底帶著熬夜的紅血絲,手里捏著杯豆漿,和記憶里那個總喝清茶的人,判若兩人。
“抱歉。”她在心里對自己說,把目光移回詩集,卻發現“江畔何人初見月”的字跡上,落了滴不知何時沾上的水痕。
第二次是在咖啡店。她點了杯熱可可,剛坐下,就見個穿黑襯衫的年輕男人沖進來,頭發被風吹得亂翹,眼神慌張地掃過店內,最后落在她鄰桌的空位上,松了口氣似的坐下,對著手機低聲說:“媽,我到了,別催了……”
他抬手抓頭發時,手腕上露出塊運動手表,和江硯那只磨得發亮的舊懷表,沒有半分相似。陳月喝了口熱可可,甜膩的味道漫開,卻壓不住心里那點空落落的澀。
這些“像”,終究只是像。
老馬說:“人啊,念著誰,就總把不相干的人往那人身上套。”陳月笑了笑,沒反駁。
她仍然做夢,可不再是黑霧彌漫的古寺,也不是金光炸開的店堂,只是些尋常的片段。
夢里,她在舊物店的柜臺后算賬,江硯蹲在地上,正用軟布擦一塊硯臺,陽光透過玻璃窗,在他發梢落了層金。“這硯臺有裂痕。”她說。他頭也不抬:“補補還能用。”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天氣。
她突然發現,夢里已經沒有看不起臉的男子,只有江硯。
醒來時,晨光正落在空蕩蕩的地板上,畫軸的防塵布微微起伏,像誰輕輕嘆了口氣。
又一次夢到他,是在桂樹下。他站在巷口,手里拎著個油紙包,見了她就遞過來:“老馬的桂花酥,剛出爐的。”她接過來,指尖碰到他的,溫溫的,不燙也不涼。
沒有影母,沒有畫軸,甚至沒有那句“雙命相契”,就只是兩個在桂巷里偶遇的人,交換了句尋常的問候。
這個夢太溫柔,醒得也格外慢。
陳月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風聲,突然想起那個深棕色的本子——她已經很久沒翻開過了。
這天整理儲藏室,她又摸到了那個本子。
翻開時,一片干枯的桂花從頁間滑落,落在積灰的地板上。她一直翻到最后一頁,那道被劃掉的半行字旁,不知何時多了行極淺的鉛筆字,像是后來補的。
“若真要選,愿你尋常一生,不必見影,不必知我。”
陳月的指尖撫過那行字,突然懂了。
他要的從不是什么“雙命相契”,也不是用半魂換她平安的悲壯,只是想讓她像個普通人一樣,在桂巷里守著舊物店,看桂花開花落,過不必與影母、輪回糾纏的日子。
那些長得像他的人,或許不是幻覺,只是她潛意識里,還沒放下這份“尋常”的念想。
臘月廿三那天,陳月去給爺爺上墳。回來時路過地鐵站,又見到了那個穿深灰大衣的男人,正彎腰給一個摔倒的小孩撿氣球。
小孩的母親連聲道謝,他笑了笑,眉眼舒展,和記憶里那個總皺著眉的江硯,一點也不像。
陳月站在原地看了會兒,轉身往桂巷走。風里帶著年貨市場的甜香,她深吸一口氣,覺得心里那點沉甸甸的東西,好像輕了些。
或許他真的走了,以一種徹底的方式,讓她能安心過自己的日子。
或許那些夢,那些“像”,都只是告別前的余溫。
回到店里,老馬送來兩串糖葫蘆,紅得發亮。“快過年了,貼副新對聯吧。”他說。
陳月點點頭,從樟木箱里翻出爺爺留下的紅紙和毛筆,蘸了墨,在紙上寫下:“桂香繞巷尋常日,月照推門故人無。”
落筆時,手腕很穩。
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故人無”三個字上,暖融融的,像在說:就這樣,也很好。
至于那個本子,她重新鎖回了樟木箱。有些記憶,不必時時翻看,藏在心底,像桂巷的老樹根,沉默著,卻護著整棵樹,在尋常的日子里,慢慢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