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月是被銅匣的涼意驚醒的。
窗外的月光正斜斜地淌過案幾,將那只雕花銅匣照得半明半暗。
她坐起身時,指尖還凝著夢里的觸感——姑奶奶的衣袖掃過手背,帶著一股陳年桂花的淡香,說:“債不是禍,是沒還完的念想。”
帳幔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江硯推門進來時,懷表的滴答聲比往日更急。他左肩微微沉著,袖口下的鎖魂草印記該又泛疼了,可他走進來的模樣依舊沉穩(wěn),將一杯溫熱的桂花蜜水放在她手邊。
陳月沒接水杯,先抓過他的手腕。他的脈搏跳得又快又亂,像揣著一團隨時要炸開的火,鎖魂草的青痕已經(jīng)漫到了腕骨,再往上半寸,就要觸到心口的位置。
“它醒得越來越勤了。”她指尖發(fā)顫,“你體內(nèi)的影魂……”
“還壓得住。”江硯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先說你夢到了什么。”
陳月望著他眼底的紅血絲——這幾日他幾乎沒合過眼,白日里要盯著古畫里蠢蠢欲動的暗影,夜里還要壓著體內(nèi)那道隨時想沖出來的影母魂。
她忽然想起銅匣里那封姑奶奶的信,末尾那句“江郎可知,影纏三生,非恨是念”,字跡被淚水洇得發(fā)皺,倒像是怕人看不見似的。
“我夢到姑奶奶了。”她深吸一口氣,將他的手按在銅匣上,“她說當年在古寺地宮刻下影咒時,手里攥著半塊‘月’字玉佩,本想等江郎來就給他,可等來的卻是孟家太爺帶的話,說江郎已經(jīng)娶了別人。”
江硯的指尖猛地收緊。
銅匣上的雕花硌著掌心,像要嵌進肉里,他喉結(jié)滾了滾,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父親沒有……他當年被孟家太爺困在鎖魂草圃,斷了一條腿,爬了三天三夜才出來,可那時……”
可那時姑奶奶已經(jīng)以魂化影,成了世人眼中的“淫母”。
陳月突然明白過來。陳默筆記寫的“影魂歸主需雙月血脈”,哪里是簡單的血脈相融?分明是要他們替百年前的人,把沒說清的話、沒認的情,一一拾起來。
“所以影母不是詛咒。”她拿起銅匣里那半塊玉佩,缺角的地方還留著淺淺的牙印,想來是姑奶奶當年急得咬過,“是她的執(zhí)念化成的債。江家欠她一個解釋,陳家欠她一個歸宿,我們……欠她一個像樣的結(jié)局。”
江硯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望著案幾上那幅《春江花月夜》,畫里的江水不知何時起了漣漪,隱約能看見一個穿月白旗袍的女子身影,正隔著水霧望過來,鬢邊別著的銀簪,與陳月夢里姑奶奶戴的那支一模一樣。
“你說的對。”他沉默了很久,忽然起身走到畫前,指尖在畫軸上輕輕敲了三下,“但解債需要鑰匙。”
“鑰匙是什么?”
“完整的‘月’字玉佩,還有……守諾人的證詞。”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敲門聲。篤,篤,篤,三聲,不快不慢,像是算準了他們正在說什么。
江硯與陳月對視一眼,同時看向門口——這個時辰,會來舊物店的,只有那個總在寅時就亮起燈的桂巷粥鋪老板。
老馬提著食盒走進來時,身上還帶著晨露的濕氣。他沒像往常那樣笑盈盈地問要不要喝粥,只將食盒往案幾上一放,從懷里掏出個藍布包,層層解開后,露出半塊青白玉佩,缺角的弧度與陳月手里的那半嚴絲合縫。
“民國十七年秋,你姑奶奶把這半塊玉佩塞給我時,正發(fā)著高燒。”
老馬坐在八仙桌旁,給自己倒了杯涼茶,“她說若有一日,陳家出了個能認出‘月心’二字的丫頭,就把玉佩給她。”
陳月忽然想起爺爺琴譜里夾的紙條——“桂巷老馬識舊年”。
原來不是說老馬知道舊事,是說他手里握著打開舊事的鑰匙。
“‘月心’……”江硯的目光落在古畫里江水漫過的字跡上,那里“月心”二字正泛著淡淡的金光,“是姑奶奶的字?”
“是她和你父親定情的地方。”老馬喝了口茶,眼底的渾濁漸漸散去。
“當年江家的鎖魂草圃在后山月心崖,你父親總在那里等她,說那崖上的月光能照見真心。”
陳月突然攥緊了玉佩。
孟璃爺爺在地宮說“影母咒需以影丹破之”,現(xiàn)在想來全是謊話。
影母本是姑奶奶的魂,哪用得著什么影丹?孟家真正想要的,怕是月心崖那片鎖魂草圃,還有影母魂里藏著的百年執(zhí)念,畢竟執(zhí)念越重,煉出來的“丹”才越“純”。
“孟璃的母親……”陳月忽然想起孟璃總說母親生了怪病,常年臥病在床,“是不是和鎖魂草有關(guān)?”
老馬的手頓了頓,杯沿的水滴滴在桌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民國二十一年,孟家太爺為了逼你姑奶奶現(xiàn)身,用鎖魂草煉了藥,給附近村落的女子灌下去,讓她們夜夜被影魘纏上,好引影母出來。
孟璃的奶奶當年是藥鋪的學(xué)徒,偷偷換了半副藥,自己卻中了招,這病……是孟家欠的另一份債。”
江硯猛地站起來。
懷表的滴答聲突然變得又響又急,像是在警告什么,他走到門口望著天邊的殘月,聲音冷得像結(jié)了冰。
“三日后是月心崖鎖魂草最盛的時候,也是影母魂最容易離體的日子。孟家太爺當年沒得到的,孟璃未必不想要。”
陳月看著他緊繃的背影。他左肩的沉意越來越重,方才握住她手腕時,她分明摸到他心口的位置在發(fā)燙——那是影母魂在躁動,也是他的命數(shù)在加速流逝。
他曾隱瞞的“魂醒則人滅”,哪里是怕她知道,是怕她不肯讓他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走過去。
“但姑奶奶說債要還,心也要認。你的命不是用來填窟窿的,是用來給百年前的那句‘我等你’,一個回應(yīng)。”
江硯的身體僵了僵。他能感覺到陳月眨眼的頻率和他懷里懷表的滴答聲漸漸合上了節(jié)拍,就像古畫里的江月與地上的人影,終究要在某個時刻重疊。
“月心崖的鎖魂草需要雙月血才能催開。”他轉(zhuǎn)過身,從懷里掏出那只銀質(zhì)懷表,打開時,里面嵌著的照片在月光下格外清晰——穿學(xué)生裝的姑奶奶站在桂花樹下,胸前別著半塊玉佩,笑得眉眼彎彎,“我父親當年刻了句話在表蓋內(nèi)側(cè)。”
陳月湊過去看。表蓋內(nèi)側(cè)刻著極小的字,是江家獨有的瘦金體:“沉月為誓,守月不沉。”
沉月是他的名字,守的是陳月,也是百年前那個等在月心崖的姑娘。
“三日后,我們?nèi)ピ滦难隆!标愒聦蓧K合二為一的玉佩塞進他手里,完整的“月”字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帶姑奶奶回家。”
老馬在身后輕輕嘆了口氣。他打開食盒,里面是熱騰騰的桂花糕,還冒著白氣:“吃點東西吧。當年你姑奶奶總說,吃飽了才有力氣等。”
陳月拿起一塊桂花糕,咬下去時,清甜的香氣漫在舌尖,竟和夢里姑奶奶衣袖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她看了眼江硯,他正低頭摩挲著那塊完整的玉佩,鎖魂草的青痕似乎淡了些,懷表的滴答聲也慢了下來,像是終于找到了該有的節(jié)奏。
窗外的月光漸漸移過古畫,《春江花月夜》里的江水不再翻涌,那個穿月白旗袍的身影慢慢轉(zhuǎn)過身,對著他們的方向,輕輕彎了彎眉眼。
陳月忽然覺得,這百年的債,這三生的纏,或許從不是什么詛咒。
就像爺爺說的,舊物店里的每樣?xùn)|西都有靈性,人留下的念想,哪怕化成了影,也終究會等到來接它回家的人。
江硯握住她的手,將合二為一的玉佩放在兩人掌心之間。
玉佩的溫度越來越暖,像有團小小的火苗在里面燒著,映得兩人的影子在墻上慢慢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誰是誰。
“走吧。”他說,“該去準備了。”
陳月點點頭。她知道三日后的月心崖會有一場硬仗,孟璃的立場、孟家太爺留下的后手、影母魂離體的兇險,樁樁件件都藏著殺機。
但此刻握著江硯的手,感受著掌心玉佩的溫度,她忽然不怕了。
畢竟債總要還,心總要認,而他們,終于找到了那條能一起走下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