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像被月光煮沸的水,絲絲縷縷地散了。
陳月攥著姑奶奶的衣袖,指尖穿過那道半透明的白影,卻奇異地抓住了一絲微涼的觸感,像握著塊浸在溪水里的玉。
“還有件事。”她望著對方漸漸清晰的眉眼,喉頭發緊,掌心的玉佩燙得像團小火苗,“我不光夢見您,還總夢見江硯。
有時是他站在古畫前發呆,青灰色的長衫被畫里流出來的霧氣染得發潮;有時是他在鎖魂草圃里咳血,鮮紅的血珠滴在青紫色的草葉上,像開了朵細小的花……那些夢太真了,醒了之后,連他咳血時的疼,我都能在胸口摸到。”
姑奶奶的目光在她和江硯之間轉了圈,眼角那顆小小的痣輕輕顫了顫,竟露出點茫然——這是她顯形以來,第一次卸下怨懟,露出屬于“人”的困惑,像個被問住的長輩。
“這我倒不知。”她的指尖離開陳月眉心,轉而碰了碰江硯心口的懷表,懷表的滴答聲在此刻格外分明,像在數著什么。
“影母的念力能勾連記憶,我往你夢里送過地宮的刻痕,送過月心崖的桂花,可從未送過他的片段。”
江硯忽然握住陳月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她一怔。
他左肩的鎖魂草青痕已淡成淺青色,像被月光洗過的舊痕:“老馬前幾日磨鎖魂草時說過,‘雙命相契’不止是血脈湊在一處,是命格從根上就纏在了一起,連呼吸都能透著對方的氣。”
他低頭看她,眼底映著崖頂的月,亮得能照見她的影子,“或許……是我們的命纏得太緊,連你的夢都瞞不住,非要把我的疼、我的等,都攤開給你看。”
陳月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舊物店見到江硯的場景。
他站在《春江花月夜》前,指尖輕點畫里的江水,青灰色的長衫被晨光染成淡金,她當時就覺得眼熟,像在哪個夢里見過。
后來他說“我叫江硯”,那三個字鉆進耳朵時,心口竟莫名一酸,像丟了很久的東西突然找回來了。
原來不是錯覺,是命格在冥冥中扯著線,讓他們在相遇前,就先在夢里認了彼此。
姑奶奶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忽然笑了。
那笑意漫過嘴角,連鬢邊銀簪的光都軟了下來,不再像之前那樣帶著寒氣:“陳家帶缺的命格,本就該找個能補全的人。
就像這半塊玉佩,離了另一半,終究是塊有疤的石頭。”她抬手指向崖壁,那里“陳月”與“江郎”的刻字正泛著光,“當年我和江郎沒成,或許就是等你們這一輩,把這‘缺’補上。”
她轉向陳月,聲音輕得像風拂過鎖魂草:“你的夢能裝下我的念,是因你命格特殊,魂里帶著豁口,能盛下百年的執念,也能能裝下他的影。”
“大抵是天命早就把你們捆在了一處,就像這月心崖的鎖魂草,離了月照不開,離了血活不成。”
“你們倆……缺一個,都破不了這百年的局。”
孟璃在一旁忽然動了動,懷里的陶瓶晃出細碎的光。他看著滿地轉綠的鎖魂草,葉尖的露珠在月光里滾來滾去,像在點頭。
“我奶奶當年偷偷換藥時,在賬本上記過一句‘雙月同輝,缺者自補’。
那時不懂,現在才明白,說的不是月亮,是你們。”
“是啊。”姑奶奶的白影漸漸變得透明,邊緣泛起金芒,像被月光鍍了層邊。
“我困在影里百年,見多了人心詭詐。孟家的曼陀羅讓我分不清真假,江家的沉默讓我不敢信承諾,直到看見你敢拿著半塊玉佩闖地宮,看見他肯用半魂護你……我才敢信,這一世,真的有人能接住這百年的債。”
她的目光落在陳月掌心的玉佩上,那枚合二為一的“月”字玉正泛著溫潤的光,月牙紋里仿佛盛著整個月心崖的月光。
“月丫頭,你的‘特殊’從不是因為能做夢,是因為你敢信——信一個素未謀面的祖輩不是妖邪,信一個滿身秘密的男人不是敵人,信這世上總有比恨更重的東西。”
金芒越來越亮,姑奶奶的身影漸漸融進光里,像要被月光吸走。
她最后看了眼江硯,又看了眼陳月,聲音輕得像嘆息,卻清晰地鉆進兩人耳朵里:“江郎當年刻在月心崖的字,我看見了。他說‘等我’,我信了一輩子,沒等來。現在我信你們,能替我們,把這‘等’變成‘在一起’。”
金芒猛地收緊,化作一道光箭,“嗖”地鉆進銅匣。陳月急忙合上匣蓋,指尖還能摸到匣身傳來的輕顫,像有顆心在里面輕輕跳著。
崖壁上的刻字突然亮如白晝。
“陳月”與“江郎”的字跡旁,悄然浮現出兩個新的名字——“陳月”與“江硯”,筆鋒稚嫩,卻和兩人此刻交握的手一樣,緊緊挨在一起,連筆畫都纏在了一處。
江硯低頭,看見陳月的睫毛上沾著月光,像落了層碎銀。
“回去后,”陳月忽然抬頭,眼里的光比崖頂的月還亮,“教我認鎖魂草吧。還有懷表的齒輪,我也想學。”
“好。”江硯應著,握緊了她的手。懷表的滴答聲平穩悠長,像在數著往后的日子,“再教你看月心崖的星圖,那里藏著你爺爺沒說完的話——他說,等影母歸位,就讓你把舊物店的后院,改成種鎖魂草的地方,只種綠的,不種青紫色的。”
陳月笑出聲,眼角的淚落下來,砸在玉佩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她忽然想起昨夜的夢,夢里不再是碎片化的片段,是她和江硯坐在舊物店的八仙桌旁,他在修懷表,她在翻賬本,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兩道依偎的影子,桌上的銅匣敞著,里面的玉佩泛著光,像塊會笑的月亮。
遠處桂巷的粥香漫過來,混著鎖魂草的清苦,在月光里釀成一種新的味道。陳月知道,那些夢不會停了,但往后的夢,該是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