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熙眠將國產粗布輕輕疊好，指尖殘留的粗糙觸感，像是一道撓在時代縫隙里的痕，勾著她心底那團關于“改變”的火。

萊桑德默默跟著她離開百貨商店櫥窗，春日的風裹著自行車流里的嘈雜，藍灰色中山裝在人流中穿梭不停，像是無數被時代規訓的影子。

廣播喇叭里，“要放開手腳搞活經濟，讓老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寬裕……”的喇叭聲和自行車叮叮當當的鈴聲，在空氣里織就一張網，把舊日子的沉悶、新希望的騷動，一股腦兒兜在里頭，纏纏繞繞，化不開也掙不脫。

“這些布料……”蘇熙眠忽的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落街邊梧桐新抽的嫩芽，卻帶著咬碎舊繭的力道，“往后定會變的，會一點點掙開這藍灰黑的殼子。”

萊桑德側頭望她，陽光斜斜灑在她肩頭，把她眼里的光襯得愈發清亮，像藏著要照亮整條街巷沉悶顏色的星星。

“您說的‘變’，是要借皮箱里的資本，給這些老料子換副洋模樣？”

蘇熙眠沒急著應，腳步一轉，拐進條青石板鋪就的小巷。墻根下，老槐樹漏下的光斑里，曬著幾件褪色藍布衫，邊角泛白，像被時光啃咬過的舊信箋。

有位穿灰布衫的老太太，守著藤椅，戴著頂灰布帽，正就著光給小孫子補衣裳。銀針在補丁布上來回穿梭，那針腳細密規整，和百貨商店櫥窗里女式兩用衫袋口的回紋繡，像是兩個時代的應答，一個守著舊習慣，一個勉強探著新模樣。

聽見腳步聲，老太太抬眼，渾濁眼窩里閃過絲好奇，又很快低下頭，把補丁邊緣收得更妥帖——仿佛這一針一線，能把日子縫得和從前一樣安穩。

“進這里。”蘇熙眠停在巷尾不起眼的裁縫鋪前。木門油漆剝落，門楣掛著“國營裁縫鋪”的舊銅牌，銅銹斑斑，倒成了最鮮活的時代印記。

推開門，霉味混著漿糊的糊香撲面而來，像突然撞進個被時光腌漬的老匣子。

案板上堆著零碎的確良邊角料，灰的、藍的、白的，在昏暗里泛著塑料特有的冷光，活像被裁剪剩下的“時代邊角”。

戴著老花鏡的張師傅，正弓著背給的確良褲腳鎖邊，縫紉機“嗒嗒”聲里，鏡片后眼睛倏地亮起來，忙不迭起身：“要做衣裳？我這兒……”話到一半，瞅見蘇熙眠手里攥著的國產粗布，后半句卡在喉嚨里，布滿繭子的手不自覺摸上布面。

“這料子扎實是扎實，就是……顏色太悶，款式也難出新，不像的確良，鮮亮、板正，百貨商店里都搶著要……”他說著，往案板上的確良碎料抬了抬下巴，那神氣，像在給粗布判“過時”的刑。

蘇熙眠卻笑，把粗布往案板上輕輕一放，布料和的確良碎料磕出聲響，“師傅，要是用這布，裁件不一樣的樣式呢？不收邊、不刻板，讓肩膀能透氣，讓針腳跟著人活泛？”

老師傅愣了愣，老花鏡滑到鼻尖，露出眼里的疑惑與稀奇，布滿皺紋的臉擰成問號：“姑娘，樣式能咋變？百貨商店櫥窗里的的確良，翻領跟刀削般齊整，口袋得繃出四四方方的棱，大家都認這個規矩……你這布，你這想法，咋賣得動喲？”

正說著，外頭傳來自行車清脆鈴響，有人在鋪外喊：“老裁縫，供銷社要的的確良罩衫，你得加緊！明兒一早要交貨，樣式別出岔子！”他慌慌應著“就好就好”，手忙腳亂去抓的確良布料，卻又猛地回頭看著蘇熙眠，鏡片后的眼亮得像藏著團不甘熄滅的火，“可我倒想看看，你說的‘不一樣’，能不能長出翅膀，能不能掙出這案板上的舊模樣！”

蘇熙眠把粗布留下，指尖最后摩挲布料時，案板角落的微光里，瞥見片霧藍尼龍碎料——邊緣毛糙，顏色卻鮮亮，和百貨商店櫥窗里那件進口風衣的霧藍，像隔著櫥窗玻璃，偷偷結下的絲縷牽連。

她沒聲張，轉身要走時，老師傅突然從工具箱底層掏出本皺巴巴的舊雜志，封底掉了頁，露出幅香港街頭的裁剪圖：“姑娘，我藏這個好些年，你瞅瞅……”圖上衣裳款式利落，線條卻靈動，和滿大街的中山裝、的確良罩衫，像兩個世界的產物。

出了裁縫鋪，萊桑德緊跟兩步，低聲問：“您真想借著這裁縫，給國產布料開出新花樣？皮箱里的資本人脈，不更直接些？”

蘇熙眠望著巷子口透進來的光，光里飄著細小微塵，像無數沒落地的希望，“皮箱里的人脈資本，是外來的種子，能催開些洋花兒。可這土地上的手藝人，這些老料子，是埋了千年的根！要讓土地真煥生機，得讓根先活過來，讓老手藝認出新日子的模樣。你看他藏的舊雜志，他心里也憋著股想變的勁兒，就等個能點的火。”

兩人往回走，再經過百貨商店，櫥窗里“憑票供應”的紅標簽仍刺眼，像給商品上了道“時代枷鎖”。

那幾個年輕人還趴在那兒，看進口尼龍風衣的眼，熱得能把霧藍料子焐化，嘴里小聲議論：“這尼龍垂感多好，摸起來滑溜溜的……可惜咱沒外匯券喲……”蘇熙眠放慢腳步，萊桑德注意到，她望著年輕人的背影，嘴角悄然揚起，眼尾細紋里盛著的期待。

暮色漫上來時，蘇熙眠站在街邊，看自行車流卷著藍灰色衣裳遠去，看百貨商店櫥窗里的確良中山裝，仍板正地懸在光里。

萊桑德望著她的側影，突然明白，她要播的種子，不止在皮箱里，更在裁縫鋪案板的粗布上、在年輕人望著進口貨的眼神里、在老裁縫藏了多年的舊雜志褶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