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張伯生揣著那塊藏青布料往倉庫趕。露水把布鞋浸得透濕，踩在青石板路上發沉，他走得急，后頸的汗混著潮氣往下淌，心里反復念著蘇熙眠的話：“三號倉的封條要是動了，先看箱底的紅叉，再找布角的‘華’字。”

倉庫鐵門剛拉開條縫，楊裁縫的旱煙袋“當啷”掉在地上，老頭撲過來拽住他的胳膊，袖口磨得發亮的補丁蹭著張伯生的手背：“伯生！可算把你盼來了！這批布指定讓人動了手腳，那紅漆封條撕得跟狗啃似的！”

老裁縫的手指抖得厲害，指甲縫里嵌著線頭——那是他昨晚守倉時縫麻袋磨的，“昨兒后半夜就聽著動靜不對，想出去瞅瞅，被穿制服的小子一把搡回來，腳脖子還讓他皮鞋碾了下，你瞅瞅這青的！”他扒開布鞋，腳背上果然浮著塊青紫印子，“這叫什么事兒啊！”

張伯生心里一緊，甩開他的手往里沖。三號倉的木門虛掩著，黃銅鎖頭晃悠悠掛在門環上，斷成兩截的紅漆封條像條死蛇，在晨風里有氣無力地飄。

他猛地推開門，十幾個牛皮紙箱歪歪扭扭摞著，最頂上那只的蓋子敞著，露出里面的藏青布料，邊緣沾著灰黑色的泥點——這不是車間里的細灰，倒像是倉庫后墻根的濕土。

“誰干的？”他彎腰摸向箱底，指尖剛觸到紙箱內壁，心就沉到了底。蘇熙眠昨天傍晚用紅墨水畫的小叉，原本像朵炸開的紅梅，此刻卻淡得只剩個影子，邊緣暈著圈水痕，像是被人用濕布狠狠擦過。

“還能有誰？李司長那秘書唄！”楊裁縫蹲在地上，從墻角拖出個破麻袋。

“帶著倆穿海關制服的，大半夜說是成分檢查，這不扯嗎？我攔著不讓動，那穿制服的小子抬手就把我推一邊去，橫得沒邊兒！”老頭往地上啐了口。

“拿走兩大塊布，專挑布角齊整的，說什么要拿整齊的去化驗。我瞅著他塞黑皮包里時，包角還蹭掉塊布渣，當時沒在意……”

張伯生抓起箱里的布料，粗布在掌心簌簌發顫。他記起蘇熙眠盯著這布時說的話：“左角的斜紋里，我讓人用絲織了個‘華’字，對著光能看見。”此刻他把布角舉到氣窗下，晨光斜斜穿進來，那“華”字的最后一筆卻斷了，像被細針挑過，露出幾個細小的棉洞。

“他們拿走的樣品，就是從這箱抽的？”他聲音發緊，喉結滾了滾。

“可不就是嘛！”楊裁縫拍著大腿，“那秘書眼尖著呢，一眼就瞅見這箱碼得最齊整，指名道姓就要這箱里的。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合著是早有預謀啊！”

張伯生往箱底摸，手指突然被什么東西刺了下。倉庫角落堆著的舊麻袋縫里，卡著根銀灰色的線，比棉紗亮，捏在手里滑溜溜的，還帶著點塑料感，這不是他們廠用的料。他順著線頭一扯，線的另一頭纏在紙箱的鐵釘子上，銹跡沾在線上，變成了暗褐色。

正盯著線頭出神，門口傳來皮鞋踩碎石子的“咔嗒”聲。李司長的秘書拎著黑皮包走進來，油亮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看見張伯生手里的布料，臉上的笑頓了頓，隨即又堆起來：“張同志來得早啊。這批布的成分報告剛送過來，海關說沒問題，上午就能安排車送碼頭。”

他說話時總愛用指關節敲皮包，此刻那包角果然沾著點藏青色的布屑，和手里的布料一個色。

“蘇同志說，這批布是她親手封的箱，讓我再核一遍數量。”張伯生把布料往身后藏了藏，指節在箱沿上敲得篤篤響，這是他心里發急時的老習慣。

秘書趕緊擺手，袖口的金表鏈閃了下：“不用麻煩，我昨晚都點過了，一件不少。”轉身要走時，皮包帶子蹭過箱沿，帶下來一小撮布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青灰色的芝麻。

“多謝費心。”張伯生彎腰撿起布渣，悄悄塞進褲袋，“不過蘇同志說了，老客戶等著看樣衣，這批布她得親自過目，少一根線頭都不行。”

秘書臉上的笑掛不住了，嘴角往下撇了撇，含糊應了聲“那你們忙”，轉身時皮鞋踩得更響了，像是在賭氣。

“這可咋整啊？”楊裁縫急得直搓手，補丁都快磨破了，“暗記被挑了，紅叉也被擦了，這要是運到歐洲，人家能認？咱這招牌可不能砸啊！”

張伯生沒說話，從褲袋里摸出那塊布料，輕輕蹭了蹭那根銀灰色的線。晨光里，接觸的地方慢慢泛出點淡紫色，像落了滴薰衣草汁，蘇熙眠昨晚特意囑咐：“我在染劑里加了紫草汁，遇著化纖就會變色，他們要是換了料，一蹭就知道。”

他把線頭纏在手指上，打了個死結：“楊師傅，您受累，把所有箱子都翻一遍，凡是沾了這銀線的，全搬到東邊角落去。”

老裁縫愣了愣，趕緊搬了把木凳墊腳，往最頂上的箱子爬，嘴里還嘟囔著：“成！我瞅瞅這幫孫子到底動了多少手腳……”

張伯生走到倉庫墻上掛著的電話機旁，搖了搖手柄，轉盤轉得咯吱響。

“蘇同志，”電話通了，他對著聽筒說，“找到那根線了，能分出來。”

電話那頭靜了片刻，傳來蘇熙眠清冷的聲音，像浸在水里的冰：“嗯。”

張伯生掛了電話，看著窗外的太陽越升越高，心里卻踏實了，那根藏在布堆里的線，總算被他們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