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凝在罐頭廠斑駁的磚墻上。蘇熙眠踩著定制的小羊皮平底鞋走來時,鞋跟在泥濘的土路上輕輕陷落。
她并未像尋常人那樣狼狽躲閃,只是微微俯身,讓隨行的管家萊桑德接過沾了泥點的鞋子,赤足踏上廠門口那截青石板——細膩的玉足碾過溫潤的石面,仿佛踩在馬賽私宅花園里那方從蘇州運來的太湖石上,姿態從容得像在參加一場露天茶會。
鐵藝大門的銅鎖早已銹蝕,李干事費力撬動時,蘇熙眠正抬手將鬢邊一縷栗色卷發別回耳后。她身上那件米白色真絲襯衫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袖口露出的珍珠手鏈隨著動作輕輕晃動,與廠房里彌漫的鐵銹味形成奇妙的對比。
“蘇小姐倒是好興致。”趙德山蹲在沖壓機旁,看著這位渾身精致的華僑女眷,手里的抹布不自覺停了動作。
他見過不少從海外回來的人,卻沒見過誰能光著腳站在泥地里,還保持著這般挺拔的身形,仿佛腳下不是破敗的廠區,而是國際紅毯。
蘇熙眠未答,徑直走向那臺“上海制造1972”的沖壓機。指尖戴著的蕾絲手套輕輕拂過冰冷的機身,像是在鑒賞一件古董。“這臺機器的鍛造工藝很出色,”她的聲音帶著輕微的法語腔,卻吐字清晰,“只要更換模具,精度完全能達到電子元件的要求。”說著從鱷魚皮手包里取出一卷圖紙,絲綢襯里的卷宗展開時,露出里面用鵝毛筆繪制的精密草圖,線條流暢得如同巴黎時裝周的設計稿。
趙德山看著圖紙上標注的毫米刻度,喉結動了動。他這輩子沒見過這樣的圖紙,連邊角都裁得整整齊齊,像是藝術品。“模具……”
“我已讓巴黎的工匠定制了鎢鋼模具,”蘇熙眠打斷他,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一件尋常事。
“下周由香港分行的專員護送過來。”她抬手示意萊桑德打開行李箱,里面并非衣物,而是碼放整齊的港幣,用金色的綢帶捆著,在昏暗的廠房里閃著柔和的光。
“先給工人們預支一個月薪資,用英鎊結算也可以,我在匯豐銀行的賬戶隨時可以轉賬。”
人群里發出低低的抽氣聲。林小梅攥著胸前的工牌,看著蘇熙眠無名指上那枚鴿子蛋大小的藍寶石戒指,突然覺得手里的搪瓷缸子粗笨得發燙。“蘇小姐……我們……”
“不必拘謹。”蘇熙眠微微一笑,珍珠耳環在晨光里折射出細碎的光,“我祖父曾說,真正的貴氣不在衣飾,而在把廢墟變成花園的能力。”
她看向墻上剛貼好的《計件工資試行辦法》,那是用進口銅版紙打印的,邊角燙著金,“諸位若能按時完成定額,年底我會在華僑飯店設晚宴,邀請各位攜家眷出席。”
正說著,綠皮吉普在院外停下。王督察下車時,恰好看見蘇熙眠正彎腰接過林小梅遞來的粗瓷碗,姿態優雅地抿了一口綠豆湯,袖口的蕾絲沾染了湯汁,她卻毫不在意,反而笑著稱贊“比馬賽的茴香酒更清冽”。
“蘇小姐果然不同凡響。”王督察走近時,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梔子花香水味,與廠里的機油味竟不沖突。
“香港商會的人特意交代,想參觀時請蘇小姐親自講解——他們說,能讓華爾街投行經理放棄百萬年薪的項目,一定不簡單。”
蘇熙眠放下瓷碗,萊桑德立刻遞上繡著家族紋章的手帕。“談不上放棄,”
她望向窗外正在修繕的倉庫,陽光透過塑料布在地上投出流動的光斑,像極了地中海的波浪,“只是覺得,比起數字游戲,親手鍛造出‘華都制造’的印記,更配得上我祖父帶回的那枚僑聯勛章。”
趙德山這時才注意到,她手包的搭扣上,果然別著一枚褪色的銀質勛章,背面刻著的“1956”字樣,在珠光寶氣中顯得格外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