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剛碰到那杯滾燙的豆漿，塑料杯就“啪”地一聲，猛地歪倒。
黏膩滾燙的液體狠狠潑在我的右手背上，瞬間紅了一大片，火辣辣地疼。
“哎喲！對不住對不住！手滑了手滑了！”早餐店的張阿姨嗓門洪亮，手里的抹布在油膩的臺面上胡亂擦著，眼皮都沒抬一下，“三塊五，掃碼還是現金？”她的語氣平平，聽不出半點歉意，好像潑掉的不是熱豆漿，只是一杯涼白開。
我倒抽一口冷氣，燙傷的灼痛感直鉆心尖，手背上迅速浮起一片刺眼的紅痕。我下意識想把手縮回來吹一吹，動作卻僵在半空。周圍幾道目光掃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和某種心照不宣的意味。
“嘖，就是她吧？啟明星那個…”旁邊排隊買油條的王姐，嗓門不大不小，剛好夠我聽見，還用手肘碰了碰她丈夫。她丈夫皺著眉，嫌惡地瞥了我一眼，沒吭聲，拉著王姐往旁邊挪了半步。
“看著文文靜靜的，背地里玩得挺花啊。”一個穿著附近銀行制服、經常和張阿姨嘮嗑的中年男人，一邊掃碼付錢一邊“嘖嘖”搖頭，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冰錐子，精準地扎進我耳朵里，“聽說為了搶項目，陪睡都干出來了？現在的年輕人，真是…”
張阿姨麻利地給他裝好包子，臉上堆起熟稔的笑：“可不是嘛！世風日下！李經理您拿好！”她轉頭對著我，那點笑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不耐煩的催促：“三塊五！快點啊！后面人等著呢！”
手背的灼痛，加上這四面八方投來的、像看什么臟東西一樣的眼神，讓我臉上火辣辣的，比潑了豆漿的地方更燙。一股巨大的委屈和難堪猛地涌上來，堵在喉嚨口，又酸又澀。我死死咬著下唇內側，嘗到一絲血腥味，才勉強壓下那股想哭的沖動。昨天這個時候，張阿姨還會笑著問我“今天加不加糖”，僅僅過了一天…
我慌亂地從帆布包里掏出幾個硬幣，指尖冰涼，抖得厲害，一枚一毛錢硬幣“叮當”一聲掉在油膩的水泥地上，滾出去老遠。我也顧不上去撿，把剩下的錢一股腦塞到張阿姨手里。
“給…給您。”我的聲音干啞得像破風箱。
張阿姨一把抓過錢，看都沒看就扔進鐵皮錢盒，鼻子里哼了一聲，扭過頭去，聲音拔高了八度，帶著一種刻意的熱情：“王姐！您的油條豆漿！剛出鍋的，熱乎著呢！”
那“熱乎著呢”幾個字，像針一樣扎在我紅腫的手背上。我猛地低下頭，逃也似的沖出早餐店。清晨的陽光明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生疼，幾乎要流下淚來。手背上的紅痕還在突突地跳著疼，但這疼，遠比不上心里那片被硬生生撕開的、血淋淋的口子。
這一切，都源于昨天下午，啟明星創投公司茶水間里飄出來的那句話。
——“哎，你們聽說了嗎？行政部那個鹿閃閃，昨晚可是在周總監住的酒店房門口，守到快半夜呢！嘖嘖，小姑娘看著挺純，心思可真夠野的…”
這句話，像一滴墨汁掉進清水里，瞬間暈染開來，以驚人的速度擴散、發酵、變異。
我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昨天下午敲開了直屬主管黎薇辦公室的門。她正對著小鏡子補口紅，鏡子里映出她精心描繪的眉眼，嘴角微微上翹，帶著點漫不經心。
“閃閃啊，”她慢條斯理地合上口紅蓋，發出清脆的“咔噠”聲，這才轉過身，臉上掛著那副招牌式的、溫柔又無奈的表情，“流言這種東西，最怕當事人較真。你越急著去解釋，人家越覺得你心虛。‘清者自清’嘛，對不對？時間久了，假的真不了。”她站起身，親昵地拍了拍我僵硬的肩膀，鏡片后的目光卻沒什么溫度，“安心工作，別想太多。”
安心工作？
就在半小時前，我的項目負責人的資格，被投資總監周嶼白一句話輕飄飄地取消了。
“城東那個新能源項目，轉給黎薇組跟進。鹿閃閃，”周嶼白的聲音低沉平穩，沒有任何起伏，他甚至沒有看我，目光落在手里的文件上，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工作安排，“避嫌。”
避嫌。
這兩個字像兩個冰冷的秤砣，狠狠砸在我心上。他信了！這個掌握著我職業生殺大權的男人，他甚至沒有問過我一句“是不是真的”，就直接把我釘在了恥辱柱上！
指甲深深掐進另一只手的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才勉強壓住喉嚨里翻涌的酸楚和憤怒。我站在原地，看著他挺拔冷漠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周圍格子間里，那些平時還算熟悉的同事，此刻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我身上。
“聽見沒？周總親口說了‘避嫌’！看來那事兒八九不離十了…”財務部的王莉，人稱“公司小靈通”，壓低了聲音，但那份刻意壓低的興奮勁兒，在安靜的辦公區里格外清晰。
“真看不出來啊，平時悶不吭聲的，膽子這么大？敢堵周總的門？”技術部的趙志剛推了推眼鏡，語氣里帶著點鄙夷。
“切，還不是想往上爬？周總什么身份？攀上了少奮斗多少年？”銷售部的孫倩嗤笑一聲，聲音不大不小。
“噓！小聲點！她看過來了！”有人提醒道。
幾道目光瞬間收了回去，假裝專注地盯著電腦屏幕，但那種無形的、帶著刺的窺探感，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緊緊裹住了我。
我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可噩夢才剛剛開始。
手背的灼痛還在持續，像在嘲笑我的狼狽。我低著頭，快步走向地鐵站，只想快點淹沒在陌生的人潮里。包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又一下，是微信工作群？還是那個名為“啟明星八卦小分隊”的匿名群里，又有了關于我的“最新爆料”？我不敢看。手指死死攥著帆布包的帶子，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走進寫字樓冰冷的大理石大堂，熟悉的香薰混著咖啡的味道撲面而來，卻讓我胃里一陣翻攪。電梯口等著幾個同公司的同事，行政部的李梅和市場部的劉蕓正低聲說著什么，看到我走近，兩人同時收聲，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和…戒備？
空氣瞬間安靜得可怕。
“早啊，閃閃。”李梅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眼神飄忽，不敢與我對視。
“嗯…早。”我喉嚨發緊，勉強應了一聲。
劉蕓則直接別開了臉，假裝專注地盯著電梯上跳動的紅色數字，身體還微微側了一下，像是在刻意拉開距離。她旁邊的技術部張工，一個平時挺和氣的中年男人，也下意識地推了推眼鏡，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不到半秒，就飛快地移開了，仿佛多看一眼都會惹上麻煩。
沒有人再說話。只有電梯運行的低沉嗡鳴聲，還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這種無聲的排斥和劃清界限，比任何惡毒的辱罵都更讓人窒息。仿佛我身上真的帶著什么見不得人的瘟疫。
我死死咬著牙，指甲更深地掐進掌心，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表面的平靜，也抬頭盯著那不斷變化的數字。心里卻像被沸水煮著：不是這樣的！我沒有！你們憑什么？！
“叮——”
電梯門開了。里面的人魚貫而出。外面的人沉默地走進去。我像一具提線木偶，跟著踏入這個狹小的空間。電梯門緩緩合上，無情的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就在門縫即將完全閉合的剎那，一個穿著深藍色快遞員制服、帽檐壓得很低的男人，動作迅捷地，猛地將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塞進我懷里！然后不等我反應，他就像條滑溜的魚，側身擠出了即將關閉的電梯門。
“喂！你…”我驚愕出聲。
電梯門在我面前“哐當”一聲，徹底合攏。那個快遞員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外面的光線里。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肋骨，一種滅頂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我。在周圍同事或詫異、或好奇、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注視下，我低頭看向懷里的文件袋。封口沒有粘，只是簡單折了一下。
我的手指冰涼，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慢慢打開了那個袋子。
嘩啦——
里面不是文件。
是照片。
是打印出來的、放大的、無比清晰的——偽造的聊天記錄截圖。
那些污穢不堪的對話，那些我從未說過的話，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氣中。最上面一張，甚至被人用猩紅的馬克筆，在“陪睡”兩個字上，畫了一個巨大的、猙獰的叉！
“天哪！”站在我旁邊的實習生孫倩，捂住了嘴，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眼睛瞪得溜圓，看我的眼神充滿了驚駭和一種…發現了驚天秘密的興奮？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緊緊貼著冰冷的電梯壁。
嗡——
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我渾身冰冷，像掉進了冰窟窿，連指尖都失去了知覺。電梯狹小的空間里，空氣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絕望。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那些捏造的對話，刺得我眼睛生疼，淚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視線。
“叮——”
電梯到了行政部所在的樓層。門開了。
我像個被剝光了衣服示眾的囚徒，抱著那袋足以將我徹底碾碎成渣的“罪證”，在所有人復雜的目光中，一步一步，沉重又麻木地走了出去。
走向那個屬于我的、此刻卻如同刑臺般的工位。
走向那個，在所有人唾沫星子里，已經被徹底釘死的——“壞女人”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