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無光無火,亦無寒熱,只有永恒的寧靜與一種無形、卻沛然莫御的慈悲愿力。九位閻羅王降下法駕時,也只能感覺到腳下似乎是一片無垠的虛寂,周圍是流動的、如墨玉般的黑暗,其間飄散著細碎的金色愿力光點,如同暗夜星辰。地藏菩薩并未顯現巨大的法相,只是靜坐于一個不起眼的、由業力自然凝結而成的黑色蓮臺之上,身形顯得格外平和。座下神獸諦聽,伏于一旁,雙耳微動,似在聆聽九界萬音。
九王肅立,恭敬稟明原委。閻羅王述說秦廣王化鬼之因由、執念,道出了陰司積弊難言,更直言憂慮天庭追責、輪回崩塌的恐懼。整個過程中,菩薩只是闔目靜聽,臉上無悲無喜,唯有周圍的黑暗似乎因閻羅們話語中的沉重而顯得更加深沉凝滯。
大殿內沉寂良久,只有諦聽偶爾發出的低微呼吸聲。終于,菩薩緩緩睜開眼眸。那并非洞悉一切的神光,更像兩泓深不見底的古潭,承載著恒河沙數的眾生悲苦。他未看諸王,目光似穿透重重冥土,投向無限遙遠之處。
“嗔念如毒火,焚盡清凈蓮。秦廣之心,亦是眾生煎熬之影。”菩薩的聲音平和卻如洪鐘大呂,敲打在諸王心頭,“汝等職責未盡處,皆是滋養此毒的土壤。”一句話,直指要害。九王頓覺心頭一凜,無言以對。
“鎮壓或強行渡化鬼王,已非上策。其勢已成,與無間因果糾纏愈深,強行為之,反引動萬惡業火反噬幽冥。”菩薩緩緩道,手中一直捻動的一串由無盡眾生微光凝結而成的念珠,發出極其輕微的、如甘露滴落般的聲響。“當另尋他途,以囚代破,化劫為機。”
他微微抬手,一根樸素無華卻仿佛蘊藏整座須彌山重量的木杖憑空出現,點向前方無邊黑暗。杖尖處,一圈極其微弱的漣漪蕩漾開來,在那漣漪中心,驟然顯現出一片模糊的光影。光影不斷扭曲、變化,最終定格下來,在一片蒼茫險峻、云霧繚繞的西南山地。山勢如龍蛇蟄伏,古木參天,峭壁奇絕,一條渾濁湍急的大河自山谷間奔騰咆哮而過,發出如沉悶巨獸低吼般的水聲。而在其中一座最為奇峻、狀如朝天鬼爪的山峰背陰處,隱約可見一地勢險惡、陰煞之氣自然匯聚的山坳。
“于此地。”菩薩的聲音清晰傳來,帶著一種不可置疑的力量,“其勢與幽冥無間本源呼應,可承鬼王躁動之力,山形鎖煞,水脈困魂。汝等當聚九殿幽冥之力,于此建一座鎮山鬼王廟。”
“廟?”諸王皆是一怔。
“不錯,廟。”菩薩頷首,“敬其為王,以神祠之名掩其鬼祟之質,借人間香火愿力與陰司法印雙重交織,構建囚籠。廟成之時,鬼王便會被其自身無間道力與汝等封禁牽引,自然鎮壓于此峰陰煞眼位之中,不得復出,亦難再主動牽引他處惡魂。然需其力與廟宇共存,方能穩住無間震蕩。”
“唯此廟,需人鎮守。”菩薩的目光深邃起來,仿佛穿透了廟宇的未來輪廓,“汝等座下黑白無常使者,脫去職司,洗去陰差之痕,化為凡間守廟人,常駐廟中。廟不可荒,需保一脈香火不絕,香火非為敬鬼,實為維系封禁之力的橋梁。無常化人,即為廟宇之魂,日夜拂拭塵埃,警惕異常,靜待機緣。”
“機緣?”閻羅王追問。
“鬼王之力源于對惡的極端裁斷。然判官亦有所缺,法官亦有所私。”地藏菩薩的目光掃過諸王,最后落向那人世喧囂處,“真正的惡與罰,皆在人心流轉,因果糾纏。汝等既錯漏時有,當重尋一線天機——于蒼茫人海,尋一柄‘心刀’。其人有判惡識善之能,身具斷因果、定賞罰之慧根,意志堅如磐石,不受威逼利誘所惑。以此人替代神職疏漏,以此人慧眼,撥動鬼王廟之因果,或許他日,能以人心之理,代行幽冥所不能行之公義,亦可化此劫為引渡萬惡之奇功。守廟人之責,亦在為此閻羅引路。”
“若尋此人,難如登天。”泰山王嘆息。
“難,亦非不可為。”地藏菩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無盡的歲月長河,看向人間紛擾,“緣法奇詭,一線生機往往藏于無跡之地。去吧,依計行事。鬼王廟成之前,鬼王之禍尚在幽冥可控之內。此后千年,那西南險峰之巔,便系著陰司的遮羞之布,也懸著化劫為機的唯一星火。人心如秤,孰輕孰重,如何裁斷,最終還是眾生之道。”
菩薩言罷,重新闔上雙目,復又沉入那無盡的靜觀與悲愿之中。蓮臺周圍的黑暗再次翻涌,將那人間山川的景象緩緩吞噬殆盡。只有菩薩那句“人心如秤”的箴言,伴隨著諦聽低沉的呼吸,久久回蕩在九位閻羅王的神魂深處,沉重如那即將在西南山脈深處拔地而起的鎮山鬼王之廟。
從此,西南之地,人間險境有了一個傳說。說是突然一天,一戶謝氏人家翻山越嶺來到一處險峻之巔,動九九八十一人口之力,中間死的死傷的傷,才建起一座不大不小的廟宇。千年后只剩一個守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