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村童避雨
回眸已千年,時間像是被這連綿的群山凝滯了,呼嘯而過的只有山風(fēng)和林濤。這里是國境線附近,地圖上或許有個不起眼的小村落名字,但對住在山下河谷里的十幾戶人家來說,世界就是這條彎彎曲曲通往外界的、勉強(qiáng)能走拖拉機(jī)的土路,以及周圍這些望不到頭的、墨綠山峰。
七月的天,娃娃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明晃晃的太陽烤得土路發(fā)燙,轉(zhuǎn)瞬間黑壓壓的云就從瀾滄江對岸的山后翻涌過來,帶著悶雷和潮濕的腥氣。
“快跑快跑!”九歲的志勇當(dāng)先,揮舞著一把剛采到、葉子寬大的草藥,朝山坳里沖去。他身后跟著氣喘吁吁的六歲女孩袖袖,小辮子都散了,緊緊抱著懷里幾株蔫巴巴的草藥。七歲的四喜落在最后,他背著個用舊化肥袋子改的小背簍,里面裝著早上采的一點雞油菌和不知名的小果子。
他們是山下那個小村的娃。四喜從小沒了爹娘,和奶奶相依為命。志勇一家是外來戶,爹犯了事,一家三口跑到了這里,沒二年,還是被抓走蹲了大獄。村里的老駝叔看他們孤兒寡母可憐,收留了他們。袖袖則是四喜奶奶下山進(jìn)縣城賣草藥時拾到的。那個年代女童棄嬰并不少。扔在山腳下、樹林里、河道旁,若沒人管,多半是要餓死或者被野獸叼了去。村里其他稍微大點的年輕人都翻山去外地找活路了,或者就在更靠近中緬邊境小道附近做些營生,村里只剩下些老人、婦孺和他們這幾個年齡夾在中間的娃。家里沒柴燒了,或者老人咳嗽,上山采點草藥、找點蘑菇是常事。袖袖記性最好,今天,他們往更深的山里摸去,只為采到聽老人念叨過一種葉子像巴掌的草,能治志勇娘的癆病。
雨點子劈頭蓋臉砸下來,又大又急,瞬間把三人澆了個透心涼。泥濘的山路滑得厲害。
“不行了不行了!躲雨!找個地方躲雨!”志勇扯著嗓子喊,聲音在雨聲里也顯得微弱。他記得剛才經(jīng)過時,在陡峭山坡的背面,似乎有過破敗的屋檐影子。
“那邊!拐彎!山背陰的那邊!”四喜眼尖,指著幾乎被藤蔓和蕨類淹沒的一處。
三人手腳并用地往上爬了一段,荊棘劃破了褲腿和手臂。雨霧中,一座建筑的輪廓漸漸清晰。不,那根本算不上建筑,更像是一堆倔強(qiáng)的石頭在時間的啃噬下艱難堆砌成的遺骸。殘破的土墻坍塌了大半,露出腐朽的梁架。半邊屋頂還在,勉強(qiáng)能算是個巨大的屋檐。那門洞黑黢黢的,像一張缺牙的嘴。更詭異的是,盡管周圍被植物瘋長,但門前一小塊石板地,卻異常干凈,仿佛有人掃過。
“鬼……鬼王廟?”袖袖的聲音帶著哭腔,緊緊抓住四喜的衣角。村里的老人確實講過山里有座很老的鬼王廟,不準(zhǔn)小孩靠近,說是里面有很兇的鬼,專門抓小孩。但這會兒雨太大了,什么都比淋著強(qiáng)。
“怕啥!都倒了八百年了!”志勇看起來膽子大些,率先鉆了進(jìn)去。四喜拉著袖袖也跟了進(jìn)去。
廟里比外面更暗,一股濃濃的霉味、香灰味混雜著朽木和不知名的草藥氣息。殘存的神臺上,依稀能看到一座殘破不堪、渾身裂紋的泥像。那泥像勉強(qiáng)能辨認(rèn)出是個端坐的形態(tài),但臉部模糊,頭上似乎有角或者破損的冠,姿態(tài)猙獰,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兇煞之氣。神臺上點著一炷未燃盡的香。
突然,角落里傳來一點窸窣聲。三人嚇得一哆嗦,汗毛都豎了起來。借著門洞透進(jìn)來的些微天光,他們看到角落里,一堆半枯的茅草堆上,蜷縮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分不清本來顏色的、層層補(bǔ)丁的藍(lán)布衣服,褲子是同樣破爛的黑布,腳上一雙破得快分不清左右的解放鞋。頭發(fā)又長又亂,花白的胡須也糾纏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張臉。他懷里摟著一個烏黑得包漿的葫蘆,正瞇著眼睛看他們。
“叫花子?”志勇遲疑地問。
那人沒吭聲,只是用渾濁的眼睛打量著三個落湯雞似的孩子,目光最后落在四喜身上,停留了片刻。他的眼神很奇怪,渾濁深處似乎有極偶爾一閃而過的、難以察覺的清亮。
“老謝頭?”四喜小聲問。他聽奶奶偶然提過一句,說村子附近有個老瘋子,叫老謝頭,不知活了多少年,像野人一樣。早年間偶爾來村里討點破爛,后來村里人都以為他死了,幾乎沒有再見過。
老謝頭喉嚨里“咕嚕”了一聲,像是應(yīng)了,又像是沒睡醒。他慢慢坐直了些,拍了拍身邊的草堆,又指了指廟外嘩啦啦的大雨,意思是:坐吧,躲雨。
孩子們稍微松了口氣,挪過去,挨著草堆坐了下來。濕衣服貼在身上,冷得他們直發(fā)抖。志勇隨手把采來的那把“巴掌葉”草藥扔在腳邊濕漉漉的地上。老謝頭的目光落在那把被雨水沖得有點凌亂、沾滿泥點的草藥上,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沉默。只有外面瓢潑的雨聲。
四喜打了個噴嚏,搓了搓冰冷的手。他看著地上那把被志勇隨意丟棄的草藥,又看看角落里默默看著它們的老謝頭,心里忽然有點不是滋味。他想起奶奶采藥時總是小心翼翼,每一片葉子都當(dāng)寶貝。這草是他們找了一上午才找到的,志勇媽還等著它治病呢。
四喜站起來,將籃子里沾滿雨水的果子放在老謝頭旁邊幾顆。然后,走到了那把草藥前。雨水從破爛的門檐滴落,打在幾片葉子上。四喜沒理濕衣服的不舒服,他伸出小手,小心地把那片被志勇踩了幾腳、沾滿泥巴、又被雨水打得耷拉下來的闊葉子撿了起來。沒有抹布,他就用自己同樣濕淋淋的袖子,一點點、很笨拙但很認(rèn)真地擦掉葉片上最大的泥塊和水漬,然后輕輕地把這片葉子單獨放到一旁稍微干爽一點的小石頭上。
做完這一切,四喜又拿起另一片受損較輕的葉子,同樣仔細(xì)地擦去水漬,輕輕放到石頭旁邊。他沒有抱怨志勇,也沒有說教,只是做著自己覺得對的事情,想把這幾片還能救回來的“寶貝”盡量保住。
老謝頭渾濁的眼睛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那亂發(fā)和胡須掩蓋下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遙遠(yuǎn)的、沉寂了太久的東西被觸動的微瀾。
袖袖小聲問:“四喜哥,干啥呢?都臟了。”
“能曬曬,回去奶奶教我曬干了還能用。”四喜頭也沒抬,繼續(xù)擺弄著幾片他認(rèn)為還可以的葉子。
雨勢漸漸小了,從瓢潑變成了淅淅瀝瀝。門外的天色亮了一些。
就在孩子們準(zhǔn)備離開這陰森的破廟時,老謝頭突然發(fā)聲了,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枯木:“娃……”
他朝四喜招招手,動作遲緩地從自己那件千瘡百孔、油膩膩的衣襟深處,摸索了半天。摸出來一個東西。那不是廟里常見的黃紙朱砂符,而是一小塊用幾層舊布片縫成的小三角包,顏色灰撲撲的,鼓鼓囊囊,散發(fā)著一股濃烈但不算難聞的、混合著不知名草藥、陳年廟土和一點檀香灰燼的味道。
他把這小三角布包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了四喜的手里。
“拿好。”老謝頭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深,緊緊盯著四喜的眼睛,“擋……擋點邪祟。”他的語氣平平淡淡,但塞過來的力道卻不容拒絕,那粗糙布包里似乎有什么溫?zé)岬臇|西貼著四喜的手心。
“謝謝老爺爺。”四喜有點懵,但還是緊緊攥住了這個小布包。那股溫?zé)岣泻突旌系臍馕叮屗匕残牧艘稽c。
老謝頭沒再說話,只是重新蜷縮回自己的草堆角落,恢復(fù)了那副半死不活的蔫蔫樣子,好像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唯有四喜手中那個小小的、溫暖的三角包,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