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七月初三,土路盡頭最后一點灰燼帶著濃煙卷上墨綠的山峰。十幾間錯落的竹樓茅屋塌成了焦黑的骨架,像被啃噬過的魚刺,胡亂支在燒得焦黑的泥地里。
昨天這個時辰,炊煙軟軟地爬上樹梢,灶房里該有米香和辣椒熗鍋的脆響。現在,除了木頭畢剝的燃燒聲,就只剩一種沉重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死寂。
四喜蜷在靠坡坎的角落,渾身被那場滅火的冷雨澆透了,泥漿和著暗紅的顏色糊在臉上身上。奶奶就倒在他前面兩步遠的地方,頭朝著他,身子蜷著,背上那身藍布衣裳被打穿了幾個孔洞,洇開的血跡已經凝成發硬發黑的一片。她一只枯瘦的手還向前伸著,五指扭曲地摳進泥里,像是想把四喜再往那陡坡后面推遠一分。
奶奶最后喊的是什么?槍響得太急,像炒豆子,又密又緊。好像喊的是“喜娃!跑!跑啊!”破鑼似的聲音被一顆更大的聲響打斷了,撕成了碎片。四喜只記得一片血沫濺過來,燙得他臉皮一抖,眼睛模糊了,奶奶就那么大張著嘴倒了下去,土墻后頭那張臉露出來,黧黑,眼神兇得像野狗,肩上還挎著根烏沉沉、比山里人獵槍更長的鐵家伙。
更多的黑影子沖進了寨子,雜七雜八的吼叫聲響成一鍋粥。聽不懂,但那些炸開的火光,竹片撕裂倒塌的聲音,還有男人驚恐的、突兀地中斷的慘嚎,女人的尖叫、孩子嘶啞到劈開的哭喊,從四面八方全都攪在一起,潑了四喜滿頭滿臉。
草垛后面有人被拖了出來,是老駝叔,抱著頭跪在爛泥地里。然后有寒光一閃,沒看清是什么家伙,老駝叔的頭就不自然地歪到一邊,像個濕口袋軟軟倒下了,血從他脖子上猛地噴出一道紅溝,深紅倒影的光照亮了角落里同樣不在動彈的志勇的娘。四喜胃里猛地一抽,什么東西頂到嗓子眼,嘴里全是苦膽汁的味道。
袖袖在哪兒?志勇呢?想起混亂剛起時,志勇死死拉著袖袖要往后山跑,四喜拼了命的追去,腳下一滑,被地上滾燙的彈殼狠狠燙了手,胳膊猛地被鐵鉗一樣的東西抓住,劇痛讓他眼前發黑。是個黑臉匪頭子!一股濃烈的汗酸味混著煙草的臭氣噴在他臉上,那人咧開嘴,黃黑的牙齒縫里擠出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小崽子!力氣挺大!”匪頭子另一只大手猛地薅住他的頭發,把他的頭狠狠掰過來,湊近了看。四喜幾乎能數清他臉上刀刻似的粗紋里嵌著的污垢。那雙眼睛渾濁兇狠,瞳孔縮得很小,像針尖,帶著一種貓玩耗子似的殘忍戲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