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溪市的喧囂在夜幕下沉淀,霓虹的光污染無法完全吞噬城郊山野的清冷月光。十四五歲的四喜,一名清瘦的少年,行走在城郊接合部蜿蜒的小路上。白日里他是福利院里成績中上、沉默寡言的少年,夜晚則披著無形的幽冥箓文,肩頭蹲踞著一只常人無法得見的靈貓,行走在生與死的模糊邊界。
左手背上的暗紋已不再灼痛,化作一片冰涼光滑的印記,如同嵌入皮膚的古老墨玉。雖然還沒有遇見過需要送行的魂魄,只有一些游蕩在陰暗角落的低級鬼祟,嗅到他身上那縷源自無間鬼王的、令它們本能戰栗的壓迫感,無不驚惶逃竄。偶有不長眼的想靠近,袖袖湛藍的貓眼一瞪,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威懾性嗚咽,便足以將其嚇退。
那夜,空氣格外沉滯。遠處山坳里傳來隱隱約約的、不成調的嗩吶聲,夾雜著零星的哭聲和壓抑的交談。一股濃重的香燭紙錢焚燒的氣息,混合著泥土的腥氣,被夜風送了過來。四喜左手背的印記微微發涼,眉心的鬼眼傳來了一種清晰的指引感。
“袖袖,那邊。”他低聲說,循著感覺走去。
繞過一片稀疏的杉樹林,眼前豁然開朗。一片背靠矮山的坡地,正是本地一處老墳場。此刻,一支披麻戴孝的喪葬隊伍正逶迤而來。七八個壯年男子抬著沉重的黑漆棺材,后面跟著一群男女老少,哭聲嗚咽,步履沉重。隊伍前列,有人扛著高高的引魂幡,有人提著白紙燈籠,火光在夜風中搖曳不定。隊伍中央,幾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抬著兩個幾乎與人等高的紙扎人偶,那金童玉女涂著夸張的紅臉蛋,穿著鮮艷的紙衣裳,臉上掛著呆板詭異的笑容。更顯眼的是,隊伍末尾還有人抬著紙扎的電視機、冰箱,甚至一輛小汽車,花花綠綠,在肅穆的葬禮中透著一股荒誕的時髦。
下葬的坑穴已經挖好,就在坡地靠上的一處風水位置。孝子賢孫們跪倒一片,哭聲震天。焚燒紙人紙馬、紙家電的火堆熊熊燃起,火光將一張張悲戚或麻木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四喜沒有靠近人群。他站在不遠處一片更黑暗的山坡陰影里,袖袖安靜地蹲在他肩頭,藍寶石般的眼睛映照著遠處的火光。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身邊微微一涼。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旁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那是一位老婆婆。穿著打著整齊補丁的靛藍斜襟布衫,頭發稀疏花白,在腦后挽成一個極小的髻,插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臉上皺紋深刻如溝壑,眼神卻異常清澈平和,帶著一絲看透世事的倦意和淡淡的欣慰。她正專注地看著坡下那場為她舉行的葬禮。
“娃兒,你也來看熱鬧?”老婆婆的聲音很輕,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卻清晰地傳入四喜耳中。
四喜心頭微震。他能清晰地看到,老婆婆的身體是半透明的,散發著微弱的白光,這是壽終正寢、心無大怨的魂靈才有的純凈光澤。她顯然也看到了四喜的不同尋常。
“嗯,婆婆,您在看他們?”四喜小心翼翼地回答,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是啊,”老婆婆笑了笑,臉上的皺紋舒展開,“看他們送我最后一程。我這一輩子啊,像這山里的野草,平平常常,總算到頭了。”
四喜像個期待聽故事的孩子,望向婆婆。
她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火光,回到了漫長歲月的起點。
“我是庚申年生人,生在這花溪山后更遠的寨子里,兵荒馬亂喲。裹過小腳,疼得鉆心,后來世道變了,又放開了,可腳骨也歪了,走路總不得勁兒。十幾歲上,爹娘做主,把我嫁到山前這戶人家。男人是個石匠,老實巴交,手巧,脾氣也好。日子窮,吃糠咽菜是常事,但沒斷過我一頓飽飯,也沒動過我一根手指頭。”老婆婆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四喜很認真地在聽。
“鬼子打來那年,男人被抓去修炮樓,差點沒累死,后來跑回來了,躲進深山老林,我偷偷給他送吃的,小腳踩著碎石路,血泡磨破一層又一層,不敢吭聲。再后來,解放了,分了地,以為好日子來了。五八年大煉鋼鐵,家里唯一一口鐵鍋都交了公,餓得前胸貼后背,啃樹皮觀音土,差點沒熬過來。男人就是那時候累垮了身子,沒幾年就走了,留下我和三個半大娃兒。嗨,我這老婆子嘴還是愛嘮叨。”
四喜笑著搖頭。
坡下的哭聲似乎更大了一些,紙灰被風卷起,像黑色的蝴蝶飛舞。婆婆嘆了口氣。
“我拉扯他們,種地、挖野菜、給人縫補漿洗,啥苦都吃過。娃兒們還算爭氣,老大當了兵,老二學了木匠,老三,就是下面哭得最兇那個,讀了點書,在城里工廠當了工人。日子慢慢好起來了。”老婆婆的語氣帶著滿足,“看著他們娶妻生子,又有了孫輩,我這一輩子,沒干過啥驚天動地的大事,就是守著家,拉扯孩子,等男人回來,盼孩子出息。像山里的溪水,流啊流,流到了頭。”
婆婆頓了頓“值了。也心滿意足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四喜,渾濁卻清明的眼睛里帶著一絲好奇:“娃兒,你身上有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不像凡人。你坐在這兒,是專門等我這老婆子的吧?”
四喜看著老婆婆安詳的臉龐,又看著坡下那哭得撕心裂肺、捶胸頓足的三兒子,想起了奶奶在槍口下奮力推開自己的身影,想起了奶奶布滿老繭卻無比溫暖的手。一股酸澀涌上鼻尖。
“嗯,”四喜點點頭,聲音有些哽咽,“婆婆,您該走了。他們在下面等您呢。”他指了指坡下那場即將結束的葬禮,也指向了更深的、輪回的方向。
老婆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笑容:“是啊,該走了。該去尋我那口子了,不知道他在那頭,石頭還刻得好不好。終于,可以再見面了。”她顫巍巍地站起身,身形在月光下顯得更加透明。
她看向四喜,眼神慈祥:“娃兒,謝謝你聽我這老婆子嘮叨。你是個心善的娃,別學我,一輩子光顧著低頭走路,有時候,也得抬頭看看天,看看路對不對。”
四喜心頭一震,默默記下。
“婆婆,我送您一程。”四喜伸出手,并非實體接觸,而是引動了左手背的幽冥箓文。一道柔和而莊重的、常人無法看見的淡金色光暈自他掌心流淌而出,如同一條溫暖的光帶,輕輕環繞住老婆婆透明的魂體。
老婆婆的身影在光帶中變得更加朦朧、圣潔。她最后看了一眼坡下焚燒殆盡的紙灰,看了一眼那些還在抽泣的親人,臉上帶著滿足與告別,身影化作點點細碎的星光,順著那道光帶,緩緩沉入腳下的大地,歸于永恒的寧靜。
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和淡淡的哀傷在四喜心中交織。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使用閻羅之力,并非審判,而是溫柔地引渡。他能看到老婆婆平凡一生,那近百年堅韌與慈愛,像一顆種子,落在他年輕的心田。同時,那句“別光顧著低頭走路”的忠告,也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