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燈火在車窗外流淌，匯成一條璀璨而冰冷的河。志勇駕駛著那輛線條流暢的黑色跑車，沉默地載著四喜和袖袖，駛離了那片彌漫著草木清冷與無形隔閡的別墅區。

車廂內氣氛有些凝滯。重逢的沖擊過后，兩年時光筑起的陌生感悄然彌漫。志勇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方向盤，似乎在組織語言，也似乎在刻意驅散某種不自在。他終于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

“還沒吃飯吧？青嶺有家私房菜，師傅是從大京請來的，手藝絕了。”他的聲音帶著刻意的輕松，目光飛快地從后視鏡掃過四喜肩頭安靜蹲坐的袖袖。

“好啊。”四喜應了一聲，目光落在車窗外飛掠的霓虹上，高樓大廈如同冰冷的巨人俯視著蕓蕓眾生。袖袖用尾巴輕輕掃了掃他的脖頸，帶來一絲微癢的安撫。

車子最終停在一處鬧中取靜的庭院前。粉墻黛瓦，朱漆大門緊閉，門口只懸著兩盞素雅的燈籠，上書一個古樸的“宴”字。志勇顯然是常客，門童恭敬地躬身引路，穿過曲折的回廊，假山流水聲淙淙，與外界的喧囂徹底隔絕。包廂名為聽松閣，推門而入，是極致的低調奢華。紫檀木的桌椅，墻上掛著意境悠遠的山水畫，空氣里浮動著淡淡的沉香氣息。

侍者無聲地奉上菜單。志勇直接推到四喜面前：“看看喜歡吃什么。”他的語氣自然，帶著一種主人般的語調，眼神卻再次瞟向四喜肩頭，袖袖正睜著湛藍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包廂里精致的瓷器擺件。

四喜翻開那本厚重如典籍的菜單。上面的菜名大多古雅生僻，堪比天書。澄澈如琥珀的湯品里沉浮著鴿蛋大小的一品官燕；通體金黃、用龍井茶熏制的茶香醉仙雞；點綴著金箔、魚子醬如黑珍珠般的松露鵝肝；還有一盤片得薄如蟬翼、油脂紋理如霜花般美麗的藍鰭金槍魚刺身……食材的名貴與烹飪的繁復，撲面而來。

“我不太懂這些，你選就好。”四喜苦笑著合上菜單，語氣卻平靜。他對這些珍饈美味沒有強烈的渴望，記憶里奶奶熬的雜糧粥、烤得焦香的洋芋，反而更讓他覺得溫暖踏實。

志勇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但如今他沉穩的不像這個年紀的人。隨即熟練地報了幾個菜名，又特意加了一道清蒸的野生大黃魚和幾樣清淡的時蔬。“這里的魚很鮮，你嘗嘗。”他對四喜說，頓了頓，又補充道，“就是想著你剛到，給你接個風。”他似乎怕四喜誤會，在努力撇清炫耀的嫌疑。

菜很快上齊。擺盤精美得像藝術品，分量卻精致得讓人不敢下筷。志勇熱情地介紹著每一道菜的講究和食材的難得。四喜依言嘗了幾口，味道確實鮮美，層次豐富，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味覺沖擊。志勇也沒閑著，挑出魚身上最嫩滑、無刺的肉，細心地在碟子里分成小塊，遞到袖袖面前的小骨碟里。

袖袖低頭嗅了嗅，并沒有吃。

這個動作，讓一直試圖尋找話題的志勇眼睛亮了一下。他放下筷子，身體微微前傾，聲音放得更柔和了些：“袖袖，她不喜歡吃魚了嗎？以前可喜歡了。”他看向袖袖的眼神，帶著一種復雜的懷念和小心翼翼的討好，“我記得在村里，有一次我們偷偷在小溪里摸魚，烤糊了半邊，她還吃得挺香。”

袖袖抬起頭，湛藍的貓眼看了志勇一眼，輕輕“咪”了一聲，算是回應。這簡單的互動，卻讓志勇臉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仿佛找到了通往過去的鑰匙。

吃完飯，志勇沒有立刻送四喜去住處。“帶你去個地方看看，視野特別好。”他興致勃勃地說。

車子再次啟動，這次駛向了青嶺市的開發區。最終停在一座高聳的大廈前。巨大的玻璃幕墻在霓虹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如同一面巨大的影視墻。志勇帶著四喜，在門口保安和前臺小姐畢恭畢敬的“李總”問候聲中，徑直走向專屬電梯。

電梯無聲而迅疾地上升。透過三面環繞的透明玻璃，整個青嶺市如同縮小的模型在腳下鋪陳開來。蜿蜒的江河，如棋盤般縱橫交錯的街道，螞蟻般的車流如星光點點，一切都變得渺小。四喜靜靜地看著，袖袖也好奇地扒著玻璃，小鼻子幾乎貼了上去，發出驚嘆的“喵嗚”聲。這俯瞰眾生的視角，的確震撼，但四喜心中只覺得這繁華太過遙遠，也太過冰冷。

電梯直達頂層。厚重的感應門無聲滑開，眼前豁然開朗。一整層被打通，是極盡寬敞明亮的現代辦公室。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將整個城市盡收眼底。昂貴的真皮沙發，線條簡約的藝術品，巨大的智能辦公桌，無不彰顯著主人的地位和財富。

“李總！”

“小李總您來了！”

“李總晚上好！”

幾位穿著職業套裝、氣質干練還在加班的男女主管立刻迎了上來，態度恭敬、謙卑而專業。志勇微微頷首，附和幾句，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掌控感。他顯然很享受這種氛圍。

他轉向四喜，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其實我也不怎么來，因為還要上大學。怎么樣，這視野？下面幾層是我們集團旗下的商場，走，帶你去逛逛。”

商場內更是金碧輝煌，幾棵粗壯的紅杉中間，流動垂下一條細長無聲的人工瀑布。各種廣告牌在柔和的燈光下熠熠生輝。空氣中彌漫著高級香水和皮革混合的氣息。導購們訓練有素，看到志勇，無不露出最熱情的笑容，將他引導進入專屬的貴賓室，一邊端來咖啡和蛋糕，一邊將一個架子的最新款限量高定時裝推過來，一件一件的殷勤介紹。志勇隨意地看著，偶爾指向一件衣服或一塊腕表，詢問四喜的意見。四喜目光地掃過那些動輒數萬、數十萬的標價牌。只是搖頭。他看著自己穿的發黃的上衣，最終在一家角落的打折店鋪選了一件純棉體恤和一條舒適的運動褲，加起來的價格還不及志勇隨手拿起的那條領帶的一個零頭。志勇想付賬，四喜堅持自己付了錢。

“你這，太簡單了吧？”志勇看著四喜手里的購物袋，有些不以為然。

“舒服就好。”四喜笑嘻嘻地回應。

接著，志勇又提議去放松一下。“累了一天了，泡個溫泉，解解乏。”他沒細說是什么地方。

車子駛入一處溫泉度假會所。環境清幽，私密性極好。當志勇帶著四喜進入一個獨立的溫泉湯池包間，兩人光著身子剛剛進入水池，兩位穿著素雅制服、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子就來到眼前。

“搓澡？”四喜看著那兩個面帶職業微笑、準備上前的女子，身體瞬間僵硬，耳根微微發燙。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不習慣這個！泡泡澡就好！”

志勇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帶著點揶揄：“想什么呢！正規的！就是去去死皮、放松筋骨，很專業的！看把你緊張的！”他示意那兩個女子先退下，“行行行，那你泡泡，我叫個老師傅來。”

四喜松了口氣，獨自泡在溫暖的泉水中，看著對面閉眼享受老師傅按摩的志勇，心里有些復雜。

一天的行程即將結束，坐回車里的志勇，看著身旁安靜的四喜和依舊蹲在他肩頭、對自己愛答不理的袖袖，醞釀了一路的話終于忍不住了。

“四喜，”他聲音放得很緩，帶著商量的語氣，“你看，青嶺機會多，平臺大。別回去了，就留在這兒。我安排你進公司，先從助理做起，熟悉熟悉環境，以你的聰明勁兒，很快就能上手。福利院那邊，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他并不知道四喜要游歷的事。志勇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向袖袖，語氣更加懇切，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期盼，“還有袖袖，這里環境好，吃的用的都方便，我能給你們最好的環境、最好的照顧，在這里要舒服得多，安全得多。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她當親妹妹一樣。”

話還沒說完，四喜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他轉頭，看了看肩頭已經睡著的袖袖，目光如電般射向志勇，壓低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見到你很開心，但是不行！”

志勇被四喜斬釘截鐵的拒絕驚住了，臉上那點懇切和期盼瞬間凝固，隨即化為被冒犯的惱怒和一絲被戳破隱秘心思的狼狽。他精心安排的一天，他展現的一切優越環境，他試圖彌合的過去，在四喜這聲冰冷的“不行”面前，顯得如此可笑。

一股壓抑已久的、混雜著嫉妒、不甘和當年河灘上那份懦弱帶來的恥辱感的情緒猛地沖上頭頂。他猛地一砸方向盤，喇叭發出一聲刺耳的尖鳴。

“四喜！你還是這么自私！”志勇的聲音拔高了，帶著壓抑不住的戾氣，“你自己風餐露宿、朝不保夕？還要帶著袖袖，你能給她什么？讓她跟著你過那種見鬼的日子？我這是為你們好！為她好！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你懂不懂？！”

“我也希望有一個彌補的機會。”志勇的語氣變得微弱。

車廂內，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曾經的患難兄弟，隔著兩年時光筑起的高墻和此刻尖銳的對立，彼此眼中都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裂痕。袖袖被吵醒了，發出低沉的嗚嗚聲，緊緊貼著四喜的臉頰，藍眼睛里充滿了對志勇的疏離和抗拒。

四喜沒有再看志勇一眼，只是抬手，輕輕安撫著炸毛的袖袖。然后開口說了一句：

“停車。”那聲音平靜得可怕。

志勇胸膛劇烈起伏，狠狠瞪了四喜幾秒，最終還是猛地踩下剎車，車子停在路邊。

四喜解開安全帶，抱起袖袖，推開車門。夜風帶著都市的塵埃灌了進來。

“我的路，我自己走。袖袖，也會有她自己的選擇。我們都無權左右。”四喜站在車門外，最后看了一眼車內臉色鐵青的志勇，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志勇，你變了。變得連我都快不認識了。”

說完，他抱著袖袖，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青嶺市迷離的夜色深處。身后，是志勇捶打在方向盤上的悶響，隨后他低下頭，看見自己襯衫袖口上那一塊不大的不知何時沾染的污漬，煩躁地用力不停擦拭，卻怎么也擦不掉。

車窗外的繁華落盡，只剩一地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