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硯收起風旋,恭敬扶住欲歪倒的浮墨,帶著她向離火之域飛去。
浮墨低頭望著下方翻涌的云海,身上傷口的灼痛仍在隱隱作祟,忽然想起蒼淵曾說過的話:“我們掌天地秩序,卻也需借凡塵劫數磨去自身的燥氣?!蹦菚r她正蜷在丹火臺上梳理尾羽,只嗤笑一聲:“凡人生老病死不過彈指間,有什么值得我等親歷的?”
每隔三千年,四靈便會褪去神格,入三界歷劫。青龍蒼淵曾化作江南的漁翁,在烏篷船里聽了十年的吳儂軟語;白虎玄煞做過塞北的將軍,在沙場上嘗盡了金戈鐵馬的凜冽;玄武冥淵則沉在西湖底,看了一百年的斷橋殘雪。而浮墨的劫數,或是化作深宮嬪妃在高墻內寂寞一生,或是變作山野女子勞作一世,總是比一杯溫開水還要平淡,因此在她看來歷劫這件事很沒有必要。
十年前與祁聽川相見,原是她這一世的劫數開端。彼時她剛褪去神格,在海岸邊守著一間賣鮫綃的小店。祁聽川便是那時來的,背著藥簍的少年郎站在店門口,眼尾的朱砂痣被日頭曬得發亮:“姑娘,聽聞你這鮫綃能治百病?”
她倨傲地淡淡瞥他一眼:“治病需尋醫,我這鮫綃,只渡有緣人。”
誰知這少年竟成了???。春日帶她去采桃花,夏日邀她去看流螢,秋日捧著新釀的桂花酒來,冬日便在她店門口掃雪。他說自己是玄清宗的弟子,下山為師尊尋藥;說等師尊病好了,便帶她去看昆侖的雪。
浮墨活了這許多年,輩分極高,許多洪荒巨獸在她面前也只能算是小輩,她早覺得自己垂垂老矣。也因此在祁聽川孜孜不倦的叨擾下,不覺將他視作一個活潑有趣的小孩子,會接受他采的桃花并插在瓶中,會在他喝多了酒時給他蓋個披風,甚至在他提及師尊病重時安慰兩句。
那時她忘了,人性最是復雜,正如她看過的那些寫滿故事的話本子,溫情脈脈下往往藏著刀光劍影。
被祁聽川逼入涸淵的時候,她看著祁聽川身后涌出的玄清宗門人,看著那些人眼中的貪婪,她驟然醒神,忽然明白了這場劫數的深意——所謂眾生百味,原是要嘗過信任與背叛,才知人心叵測。
……
“恭迎神君歸位?!备∧c烏硯一落地,離火殿前的玉石階上便響起齊整的聲浪。一眾小仙分列成排,拱手相迎。
浮墨踩著云紋長階緩步邁向殿內,抬手時衣袖輕揚,一聲“免禮”清淡得像拂過湖面的風。她的神格在進入離火之境時就已恢復,衣裙上未褪盡的凡塵煙火氣與周身漸濃的清冽神澤交織,倒讓這位素來清冷的神君添了幾分溫潤的暖意。
眾仙齊齊直身,垂首侍立間目光忍不住偷瞄——方才落地時還能瞥見神君肩胛處滲血的傷口,此刻已淡得只剩淺粉痕跡,袖口、褲腿沾著的泥點也在神澤流轉間化作金芒消散。
烏硯垂手望著浮墨的背影,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懸掛的一個綢緞香囊,那是之前浮墨在一次在凡世歷劫時,為了配合她當時扮演的閨閣小姐的身份,不情不愿跟繡娘學著親手做的。這個香囊繡工極差,上面的圖案絲毫無法辨認,自然也沒能向哪位青年才俊送出去。
事后烏硯將那香囊偷了過來,足足兩萬年間一直佩戴在身上。也許浮墨早就將這一回難得丟臉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不記得自己曾親手做過一個極為難看的香囊;也許她從未注意過烏硯何時身上多了一個香囊,她從來不會把眼神施舍給他。
烏硯想起浮墨每次在凡世歷劫時偶爾表露出的那些鮮活的模樣,正與眼前這位凜然的神君慢慢重合,喉頭微哽。
“神君既已歸位,離火殿還需神君主持。”兼書老君激動得老淚縱橫,踩著云靴匆匆追上前,花白的胡須在胸前顫巍巍晃著。他捧著一卷鎏金冊,冊頁上密密麻麻記著這數年間離火之境的發生的事務,“前幾日南淵的群妖異動,西邊的焰山又崩了三處,小仙們實在鎮不住……”
浮墨踏上離火殿的朱紅門檻,腳步未停:“本君此次歷劫受了些傷,需閉關調養,老君再代掌一段時間吧。”浮墨毫不留情地擋了回去,對兼書老君的兩行老淚視若無睹。她的目光掠過殿內懸掛的星辰圖,圖上代表她神位的那顆星辰正發出愈發明亮的光。
“唔……我這把老骨頭……”兼書老君急得直搓手,神冊在懷里顛得嘩嘩響,“前日清點神庫,發現您當年煉的離火珠少了三顆,小仙查了半月也沒頭緒,這要是……”
話未說完,浮墨忽然微微側首,長眉微蹙,目光落在遠方云海翻涌處。那里的云層正翻涌著暗紫色的紋路,像被墨汁染過的棉絮,隱隱有細碎的雷聲傳來。
“此事容后再議。”浮墨轉回頭,原本破碎的衣裙瞬息間被火紅色的華麗袍服取代,寬大的袖擺掃過殿內的青銅火盆,盆中跳躍的火焰忽然“騰”地竄起半尺高,映得她眼底的神澤愈發清亮,“先準備迎客吧。”
兼書老君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蔫蔫地出門去了。
天際的悶雷滾動到近前,起初只是隱隱的轟鳴,轉瞬便化作震耳欲聾的炸響,一道紫電撕裂云層,裹挾著駭人的威壓直墜而下。煙塵尚未散盡,身披暗紫色戰袍的子葭已立于離火殿前,周身縈繞的雷霆之力尚未完全收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微的電光噼啪作響。
源自上古神獸的磅礴氣勢鋪展開來,廊下整理法器的小仙手一抖,手中的寶瓶“哐當”落地摔得粉碎,也顧不上心疼,抱頭往偏殿里鉆。
小仙們在浮墨神君身邊待得久了,上古神獸也見過不少,可眼前這位不一樣——誰不知道鯤鵬性子出了名的暴烈?傳說子葭神君興致好時能在海里睡上千年,可若誰不小心觸了他的逆鱗,管你是仙是魔,張口就能囫圇吞下,連骨頭渣子都未必能剩下。方才雷聲里藏著的戾氣,早已讓這些修為尚淺的小仙們魂飛魄散,哪里還敢有半分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