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侍郎府邸的書房,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卻驅不散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死亡氣息。空氣里殘留著一種奇異的甜膩,混雜著墨香與血腥,令人作嘔。兵部職方清吏司的張侍郎,這位正值壯年、掌管機要輿圖的實權人物,此刻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態伏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
他并非中毒后的驚恐,也非武將的僵直,更非老侍郎的古怪虔誠。他的雙手死死摳進堅硬的檀木桌面,指甲盡數翻裂,十指血肉模糊,深深嵌入木紋之中,仿佛在承受著一種無法言喻、源自身體內部的巨大撕扯。他的臉因極致的痛苦而完全變形,肌肉虬結,眼球暴凸,直勾勾地瞪著前方虛空,仿佛看到了地獄深淵的景象。嘴唇被自己咬得稀爛,牙齒深深嵌入下唇的皮肉里,凝固的暗黑色血塊糊滿了下頜。
林晚——不,此刻她必須也只能是上官海棠——強忍著胃里劇烈的翻攪和喉嚨口涌上的腥甜,俯下身,湊近那觸目驚心的雙手。冰涼的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小心翼翼地避開翻卷的皮肉,探向那慘不忍睹的指甲縫隙深處。
在凝固的血污和木屑之下,她的指尖再次觸碰到了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細微顆粒感。
幽藍色。
如同鬼魅磷火的粉末,極其稀少,卻固執地嵌在血肉與指甲的縫隙里,在燭火下泛著一種不祥的微光。
又是它!第四個人!
一股冰冷的戰栗瞬間攫住了海棠。她猛地直起身,目光銳利地掃過凌亂的書案——攤開的邊防輿圖,散落的朱砂筆,傾倒的硯臺……視線最終定格在書案一角,一個不起眼的黃銅小香爐上。爐內香灰早已冷卻,看不出焚燒過何物,但爐身靠近案幾邊緣處,卻沾著一點極其細微的、同樣幽藍色的痕跡。
“又是這種粉末!”她脫口而出,聲音因緊張而有些嘶啞,指向那點幽藍,“大人,王主事、趙將軍、劉侍郎,還有張大人……他們的指甲縫里,都找到了這個!”
沈忱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遙,玄青色的官袍仿佛吸納了書房里所有的光線,只留下一個沉默而極具壓迫感的剪影。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如同實質的冰棱,掃過海棠指向的香爐,再緩緩移回張侍郎那死狀凄厲的尸體上。他沒有回應海棠的話,只是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更沉的暗流在無聲涌動。
就在這時,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的魏宣快步上前,手中捧著一物,聲音壓得極低:“大人,在張大人緊握的左手拳心里發現的。”
那是一小塊被血浸透、幾乎揉爛的暗黃色皮紙碎片。邊緣參差不齊,像是從更大的圖卷上撕扯下來。上面用極細的墨線勾勒著模糊的線條,依稀能辨認出是建筑物的輪廓,一角似乎還標注著幾個殘缺的字——“倉……東……柒”。
“倉?”海棠的心猛地一跳。京畿重地,官倉林立,但標注“東柒”的……她腦中瞬間閃過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名字,“東城柒號官倉?十幾年前因臨近河道滲水廢棄的那個?”
沈忱的目光終于從那碎片上抬起,銳利地刺向海棠,帶著一絲審視:“你知道?”
海棠心頭一凜,強自鎮定,迅速調動著“上官海棠”記憶中關于京城舊制的零散信息:“回大人,下官在太醫署歸檔舊檔時,偶然翻到過工部一份關于廢棄官倉的勘驗陳條,提到過東柒倉因地基沉降瀕臨河道,早已封存多年。”
沈忱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得仿佛要刺穿皮囊,探究靈魂的底色。海棠只覺得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魏宣。”沈忱的聲音低沉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清場,封鎖書房。你留下。”
魏宣立刻領命,如同最精密的機器開始運轉,無聲而迅速地指揮著其他捕快將張府驚恐的家人和仆役帶離。
沈忱的目光重新落回海棠臉上,那眼神里沒有了方才的審視,只剩下一種不容置疑的、純粹的命令,冰冷而直接:“你,跟我去東柒倉。”
沒有詢問,沒有商量,只有不容抗拒的指令。
海棠的心沉了下去。那個廢棄的、瀕臨河道、荒涼多年的地方……直覺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干澀得發不出聲音。在沈忱那雙不容置喙的眼睛注視下,任何推脫都顯得蒼白無力,更可能招致更深重的懷疑。
她只能低下頭,艱難地應了一聲:“……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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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東城的街道在深夜里空曠得如同鬼域。寒風卷著零星的雪沫,抽打在臉上,冰冷刺骨。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發出單調而沉悶的回響,更襯得周遭死寂一片。
沈忱一馬當先,玄色大氅在寒風中獵獵作響,背影挺拔如槍,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凜冽。魏宣帶著數名精干的捕快緊隨其后,如同沉默的幽靈。海棠被夾在隊伍中間,騎著一匹臨時征用的溫順母馬,每一次顛簸都牽扯著這具身體深處未愈的傷痛,讓她臉色愈發蒼白,只能死死攥緊韁繩,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痛哼出聲。
越靠近東城,周遭的景象愈發荒涼破敗。低矮的民房歪斜著,大多門窗緊閉,了無生氣。廢棄的東柒官倉孤零零地矗立在靠近河道的低洼處,巨大的輪廓在濃重的夜色里如同一頭蟄伏的、腐朽的巨獸。殘破的圍墻塌陷了好幾處,露出里面黑洞洞的庫房陰影。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水汽、淤泥的腥氣,還有一種木頭長期浸泡后腐爛的、令人作嘔的霉味。
沈忱勒住馬,銳利的目光掃過這片死寂的廢墟,如同鷹隼在搜尋獵物。他翻身下馬,動作干脆利落,玄色官靴無聲地踩在濕滑冰冷的泥地上。
“下馬。”他頭也不回,聲音低沉地命令。
海棠忍著劇痛,幾乎是半滾下馬背,落地時踉蹌了一下,才勉強站穩。冰冷的泥水瞬間浸濕了鞋襪,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哆嗦。
魏宣做了幾個簡潔的手勢,捕快們立刻散開,呈扇形無聲地向前推進,手中的火把跳躍著,將周圍晃動的陰影拉得如同鬼魅。
倉庫的主體由巨大的青磚砌成,但因靠近河道,常年受水汽侵蝕,墻體斑駁不堪,爬滿了暗綠色的苔蘚。沉重的大門早已朽壞,歪斜地半敞著,露出里面深不見底的黑暗。一股濃重的、混合著腐爛木頭、淤泥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鐵銹氣味撲面而來,令人窒息。
沈忱沒有猶豫,率先邁步,踏入了那如同巨獸咽喉的黑暗門洞。魏宣緊隨其后,手中的火把驅散著前方一小片濃稠的黑暗。
海棠深吸了一口帶著腐朽氣息的冰冷空氣,壓下心頭的強烈不安和身體的痛楚,快步跟上。腳下是濕滑黏膩的淤泥,每一步都深陷其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噗嗤聲。
倉庫內部空曠得驚人,高聳的穹頂隱沒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巨大的承重柱如同沉默的巨人,支撐著這片腐朽的空間。地面堆積著厚厚的淤泥和不知名的雜物殘骸,散發著一股死寂的氣息。火把的光芒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圍,更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仿佛隨時會吞噬掉這一點微弱的光明。
魏宣帶來的捕快們訓練有素地散開,小心地檢查著地面、墻壁和那些巨大的木柱。腳步聲在空曠的倉庫里激起輕微的回音,更添幾分詭異。
海棠的心跳得很快,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下意識地靠近沈忱幾步,仿佛靠近這唯一的“活閻王”才能汲取一絲微弱的安全感。沈忱沒有看她,他的目光如同銳利的探針,一寸寸掃過四周的黑暗,任何細微的動靜都無法逃脫他的感知。
突然,沈忱的腳步猛地頓住!
幾乎在同一瞬間,海棠也感覺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空氣流動掩蓋的、如同引線燃燒的“嘶嘶”聲!
那聲音來自頭頂!來自倉庫深處那一片最濃重的黑暗!
“退!”沈忱的低吼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急促!
然而,太遲了!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恐怖巨響!仿佛整個大地都在瘋狂顫抖!
不是來自頭頂,而是來自腳下!來自他們剛剛踏入這片區域的淤泥深處!
劇烈的爆炸毫無征兆地猛然爆發!狂暴的氣浪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向四面八方!灼熱的氣流瞬間將冰冷的空氣點燃!淤泥、碎石、腐朽的木塊如同暴雨般被裹挾著沖天而起!
海棠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毀滅性的力量狠狠撞在她的后背和雙腿上!劇痛瞬間淹沒了一切感知!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地被拋飛起來,如同狂風中的一片枯葉!天旋地轉!耳邊只剩下震耳欲聾的轟鳴和磚石結構不堪重負的、令人牙酸的斷裂崩塌聲!
眼前是瘋狂旋轉的黑暗、刺目的火光和飛濺的泥漿!
“呃啊——!”她無法控制地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
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將被這狂暴的力量撕碎或狠狠砸向地面時,一條強健有力的手臂猛地從側后方伸來,帶著千鈞之力,死死箍住了她的腰!
巨大的沖擊力讓兩人一同翻滾、下墜!
混亂中,她似乎撞進了一個堅硬而冰冷的胸膛,玄青色的衣料帶著冷冽的沉水香氣瞬間充斥了鼻腔。緊接著是身體砸穿腐朽樓板、撞斷木梁的恐怖碎裂聲!失重感驟然襲來!
“砰!”
沉重的落地聲混合著骨骼撞擊硬物的悶響。劇烈的震蕩讓海棠眼前一黑,喉嚨口涌上濃重的腥甜,五臟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冰冷刺骨、帶著濃重腥味的污水瞬間淹沒了她的小腿。
爆炸的余波仍在頭頂肆虐,磚石瓦礫如同冰雹般砸落在周圍的水面,激起更大的水花和渾濁的浪涌。巨大的倉庫穹頂在呻吟、塌陷,不斷有斷裂的木梁和碎磚落下,砸在渾濁的水里。
“咳咳……咳咳咳……”海棠劇烈地嗆咳起來,冰冷的污水和灰塵嗆入氣管,火燒火燎地痛。她掙扎著想要撐起身體,卻發現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左肩傳來一陣鉆心的劇痛,低頭一看,一支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半截腐朽的木刺,深深扎進了肩胛骨下方的皮肉里,鮮血正迅速在臟污的水中暈開。
“別動!”
一個低沉壓抑、帶著急促喘息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如同繃緊的弓弦。
海棠猛地抬頭。
沈忱!
他就在她上方,以一種幾乎將她完全籠罩在身下的姿態。他的玄色官袍被撕裂了好幾處,沾滿了泥濘和暗色的污漬(不知是泥還是血)。那張總是冷峻如冰雕的臉上,此刻也染上了灰塵,額角一道被碎石劃破的口子正緩緩滲出鮮血,沿著深刻的輪廓蜿蜒流下。他的一條腿半跪在冰冷渾濁的污水里,另一條腿屈起,強健的臂膀撐在她身體兩側的、一塊半沒入水中的巨大朽木上,為她勉強撐起一個狹小的、相對安全的三角空間。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呼吸沉重而急促,顯然剛才護著她墜落也承受了巨大的沖擊。然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如同淬了火的寒冰,死死地盯著她——不,是盯著她的嘴!
一只沾滿泥污、骨節分明、戴著黑色皮質護手的大手,正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地捂在她的嘴上!力道之大,幾乎讓她窒息!
“唔……!”海棠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地想要掙扎。
“閉嘴!”沈忱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緊繃到極致的危險氣息。他捂著她嘴的手沒有絲毫放松,另一只手則猛地豎起食指,抵在自己緊抿的薄唇前,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的眼神銳利如刀鋒,示意她向上看。
海棠的心臟狂跳著,幾乎要沖破胸腔。她順著沈忱示意的方向,艱難地轉動眼珠,透過上方由斷裂木梁和巨大朽木交錯形成的、搖搖欲墜的縫隙,向上望去。
爆炸的煙塵尚未完全散去,倉庫穹頂塌陷的巨大破口處,微弱的天光混雜著飄落的細雪透了下來。就在那破口邊緣,幾個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他們全身包裹在漆黑的夜行衣中,臉上蒙著面罩,只露出一雙雙冰冷無情的眼睛,如同暗夜中的惡狼。每人手中都握著一把閃爍著寒光的短弩,弩箭的箭簇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幽藍,顯然是淬了劇毒!
他們正居高臨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一寸寸地掃視著下方這片因爆炸和塌陷形成的、如同地獄般的廢墟。搜索著……幸存者!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海棠的血液。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如同催命的鼓點!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和肩上的劇痛而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連呼吸都屏住了,唯恐那細微的顫動會驚動上方那些索命的死神。
沈忱捂著她嘴的手依舊穩如磐石,掌心的溫熱透過皮質護手傳遞到她冰冷的唇上,那溫度竟奇異地帶給她一絲微弱的、依靠般的錯覺。他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肌肉賁張,蓄滿了力量,如同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猛獸,死死地盯著上方那些游弋的黑影。每一次有碎石或朽木落下,砸在附近的水面,都讓海棠的心臟驟然緊縮,而沈忱扣在她腰側的手臂肌肉也會瞬間繃緊,將她更緊密地護在那狹窄的安全空間里。
冰冷刺骨的污水浸泡著下半身,左肩的傷口在每一次心跳時都傳來鉆心的抽痛,提醒著她生命的脆弱。時間在極度的緊張和恐懼中變得粘稠而漫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上方黑衣人的腳步聲如同踩在心臟上的鼓點,每一次移動都牽扯著瀕死的神經。
突然,一個黑衣人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目光銳利地投向沈忱和海棠藏身的這片區域!他手中的短弩,緩緩地、帶著死亡的威脅,對準了下方!
海棠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甚至能感覺到沈忱捂著她嘴的手,指關節猛地收緊!他的呼吸也在那一瞬間停滯!
就在這千鈞一發、生死懸于一線的瞬間——
“嘩啦——!”
一聲巨大的水響從倉庫另一側深處傳來!像是有沉重的物體砸入了水中!
“那邊!”一個黑衣人嘶啞低沉的聲音響起。
瞬間,所有的目光和弩箭都齊刷刷地轉向了聲音來源的方向!幾個黑衣人如同矯健的黑豹,悄無聲息地朝著那個方向快速移動過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斷壁殘垣的陰影里。
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亡威脅,如同潮水般暫時退去。
沈忱緊繃的身體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絲,捂著她嘴的手也稍稍松開了些許力道,但并未完全移開。海棠貪婪地、大口地吸入帶著濃重霉味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氣,胸腔因缺氧而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
兩人依舊維持著那極度貼近的姿態,在冰冷污濁的積水和搖搖欲墜的廢墟夾縫中,如同兩尊被遺忘的石雕。沈忱的呼吸沉重地噴灑在她的額發上,帶著灼熱的氣息,與周遭的冰冷形成強烈的反差。海棠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那強健有力的心跳隔著濕透的衣料,一下下撞擊著她的后背,頻率竟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紊亂。
黑暗中,感官被無限放大。他手臂環過她腰側的灼熱觸感,他掌心殘留的、捂著她嘴的力道和溫度,他呼吸間那股冷冽沉水香混合著血腥與塵土的氣息……這一切都無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的、混雜著劫后余生的悸動、身體接觸的羞窘和對他強大力量本能依賴的復雜情緒,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纏繞著她混亂的心緒。
“能……能走嗎?”沈忱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低沉沙啞,帶著一絲極力壓抑的喘息。
海棠這才猛地從那種奇異的感覺中驚醒,立刻意識到自己肩上的傷和身體的狀況。她試著動了動,左肩立刻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讓她倒抽一口冷氣,額頭上瞬間布滿冷汗。
“肩……傷了……”她咬著牙,聲音嘶啞微弱。
沈忱沉默了一下。下一秒,捂著她嘴的手徹底移開,那只沾滿泥污、戴著護手的大手,卻毫不猶豫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精準地按在了她左肩傷口下方的位置!
“唔!”海棠痛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想要縮緊身體。
“別動!按住止血!”沈忱的聲音不容置疑,帶著慣有的命令式口吻,卻似乎比平時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緊繃。他那只按在她傷口下方動脈處的手,穩定而有力,有效地減緩了血液涌出的速度。
緊接著,海棠只聽到“刺啦”一聲布帛撕裂的脆響!沈忱竟直接撕開了自己玄色官袍的下擺內襯!那布料是上好的暗紋云錦,此刻被他毫不在意地撕下長長一條。
“忍著點。”他低沉的聲音近在咫尺。
海棠還沒反應過來,就感到肩頭一陣更劇烈的、如同被烙鐵燙過的銳痛!沈忱的動作快、準、狠,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他一手用力按住傷口上方止血,另一只手拿著布條,極其迅速地纏繞過她受傷的肩頭,用力勒緊,打了一個牢固的結!
整個過程不過數息,卻痛得海棠眼前發黑,牙齒幾乎將下唇咬出血來。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粗糙的指尖在纏繞布條時,不可避免地擦過她頸后敏感的肌膚,帶來一陣陣細微的戰栗。
“好了。”沈忱松開手,聲音依舊低沉平穩,仿佛剛才那利落的包扎只是處理一件尋常公務。他迅速環顧了一下四周,上方暫時沒有了黑衣人的動靜,但危險并未解除。
“這里不能久留。跟我走。”他簡短地命令道,率先從那個由朽木構成的狹窄空間里小心地探出身。污水沒到了他的大腿。
海棠強忍著劇痛和身體的虛軟,掙扎著想要跟上。腳下是濕滑的淤泥和不知深淺的水坑,左肩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劇烈的疼痛,讓她舉步維艱。
沈忱走了兩步,似乎察覺到她的艱難,猛地停下腳步,轉過身。在昏暗的光線下,他染血的側臉輪廓顯得愈發冷硬深刻。他沒有說話,只是向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依舊沾著泥污和暗色的血漬,骨節分明,帶著力量感。
海棠看著那只伸到面前的手,有一瞬間的怔忡。這只手,剛剛死死地捂過她的嘴,也利落地為她包扎了傷口。這只手的主人,是懷疑她身份、掌握著她生死的“活閻王”,也是剛才在爆炸和追殺中將她護在身下、此刻向她伸出援手的男人。
復雜的情緒在心頭翻涌。最終,求生的本能壓過了一切。她深吸一口氣,沒有猶豫,將自己冰冷而沾滿污泥的手,放進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寬大而有力,帶著一種灼熱的溫度,瞬間包裹住她的冰冷。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傳來,將她穩穩地拉起。
“跟緊。”沈忱只說了兩個字,便緊緊握住她的手,轉身,帶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小心翼翼地朝著倉庫深處更為黑暗、遠離塌陷破口的方向,無聲地趟去。冰冷渾濁的污水在他們身后拖曳出長長的、動蕩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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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衙署深處,燈火煌煌。連續數日籠罩在京城上空的詭異死亡陰云終于被驅散,幕后黑手——一個因家族被昔日政敵構陷而滿門抄斬、隱忍多年習得詭異毒術和機關之術的復仇者——連同其黨羽,已于昨夜被沈忱親自帶人圍捕于城外亂葬崗,負隅頑抗后伏誅。那幽藍色的詭異磷粉,正是他秘制的、能誘發人內心最深處恐懼或執念的混合毒引的核心成分。
結案。
緊繃了多日的神經驟然松弛,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即便是素來以森嚴冷酷著稱的刑部,此刻也難得地透出幾分喧囂的暖意。寬敞的正堂被布置成了臨時的慶功之所,粗獷的條案拼成長席,上面擺滿了大盤的炙肉、蒸餅、時令果蔬和成壇的烈酒。火盆燒得正旺,嗶剝作響,驅散了冬夜的寒意。
刑部的大小官員、捕快、仵作們,褪去了平日的肅殺之氣,三五成群地圍坐在一起,高聲談笑,推杯換盞。空氣中彌漫著烤肉的焦香、濃郁的酒氣以及一種劫后余生般的、略帶放縱的喧鬧。
林晚——上官海棠,穿著一身太醫署女官慣常的素青色襦裙,安靜地坐在靠近門口、燈火稍顯黯淡的末席角落。她低垂著眼瞼,面前案幾上的菜肴幾乎未動,只捧著一杯溫熱的青梅露,小口啜飲著。素色的衣衫襯得她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左肩的傷口雖經太醫署重新處理包扎過,但動作間仍帶著不易察覺的僵硬和滯澀。
喧囂聲浪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在她身外。她的心思并不在此。那場驚心動魄的爆炸,冰冷刺骨的污水,搖搖欲墜的廢墟,還有……黑暗中那雙死死捂住她嘴的手,和他胸膛傳來的、帶著紊亂氣息的心跳……這些畫面如同鬼魅,在她腦中反復閃回,揮之不去。更讓她如坐針氈的,是來自主位方向那道若有若無、卻如同實質般存在的視線。
她不用抬頭也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冰冷、銳利,帶著洞穿一切的審視和一絲揮之不去的疑慮,如同無形的鎖鏈,將她牢牢地釘在原地。
主位之上,沈忱身著常服,一襲玄色暗云紋錦袍,少了幾分官袍的凜冽煞氣,卻更襯得他身姿挺拔,氣度沉凝。他并未參與下屬的喧鬧,只是隨意地靠坐在寬大的圈椅里,修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個晶瑩剔透的琉璃酒杯。杯中是清冽的御賜貢酒,酒液在燭光下折射出琥珀般的光澤。
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喧囂的廳堂,掠過一張張因酒意而泛紅、帶著興奮和放松的臉龐。然而,那視線每一次看似不經意的流轉,最終都會不著痕跡地落回到角落那個素青色的、安靜得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的身影上。
跳躍的燭火,在琉璃杯壁上投下細碎流動的光影,也映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
他看著她。
看著她因肩傷不適而微微蹙起的秀眉。
看著她略顯蒼白的側臉在搖曳燭光下投下的淡淡陰影。
看著她小口啜飲青梅露時,因酸澀而本能地、極其輕微地抿了一下唇角的動作。
看著她垂下的眼睫,如同蝶翼般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看著她放在膝上、被寬大袖口半掩著的手——那手指纖細,骨節勻稱,此刻正無意識地輕輕蜷縮著。
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每一個微小的表情,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激起一圈圈難以言喻的漣漪。
太像了。
那因酸澀而輕抿的唇角弧度……
那安靜時微微低頭的姿態……
那捧著杯盞時,拇指下意識輕輕摩挲杯沿的小動作……
還有此刻,她似乎覺得廳內有些悶熱,無意識地抬起左手,用指尖極其輕巧地、將鬢邊一縷滑落的發絲別回耳后——那動作流暢而自然,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屬于世家貴女的優雅習慣。
一個太醫署出身、據說父母早亡、在底層摸爬滾打才升上來的女醫官,怎會有如此渾然天成、刻進骨子里的優雅儀態?
沈忱握著琉璃杯的手指,無聲地收緊了幾分。杯壁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卻壓不住心底翻騰的疑云。
他想起地底污水中的倉促包扎。她肩頭那道被木刺撕裂的傷口旁,似乎還有一道更淺淡、幾乎被忽略的舊痕……位置,形狀……他記得林晚幼年墜馬時,曾被地上的碎石劃傷過肩胛……
他想起在義莊初見她從棺中爬出時,那份瀕死掙扎中透出的、與傳聞中上官海棠截然不同的、近乎孤狼般的求生狠厲。真正的太醫署女官,會有那樣不顧一切的眼神?
他想起在張府書房,她脫口而出關于廢棄東柒倉的舊檔記憶。那份勘驗陳條……他依稀記得,當年正是禮部尚書林大人為編纂《工典》,特意從工部調閱過一批舊檔……
還有……那道疤。
沈忱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無聲地、緩緩地丈量著她低垂的后頸。素青色的衣領邊緣,肌膚在燭光下泛著細膩的微光。那道淺白色的、月牙形的舊疤痕,在發際線下方若隱若現。
禮部尚書林大人家的千金,林晚。
那個本該在幾個月前,因家族卷入謀逆大案而被賜下毒酒、香消玉殞的閨閣女子。
她的后頸,靠近發際線的地方,也有一道一模一樣的、幼年被琉璃盞劃傷的月牙形舊疤。
巧合?世上怎會有如此多的巧合!
一絲極冷、極銳的光芒,在沈忱深潭般的眼底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錯覺。他仰頭,將杯中清冽的酒液一飲而盡。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未能澆熄心底那團因懷疑而越燒越旺的火焰。
他放下空杯,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冰冷的琉璃杯壁,目光卻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更加深沉、更加專注地,落在那角落的素青色身影上。
廳堂中央,不知是誰起哄,幾個喝得半酣的捕快推搡著,竟叫來了府中蓄養的舞姬助興。絲竹聲驟然變得歡快而帶著幾分挑逗的意味,身披彩紗、體態婀娜的舞姬們如同穿花蝴蝶般旋入堂中,水袖翻飛,裙裾飄飄,帶起一陣香風。
樂聲陡然拔高,舞姬們一個急促的旋身,長長的、綴著亮片的彩色水袖如同兩道絢麗的虹霓,猛地向兩側甩開!
就在這一瞬間!
一道水袖的邊緣,帶著舞姬旋身的力道,極其精準地、又似不經意地,拂過了角落上官海棠的肩頭,甚至帶起了她鬢邊幾縷松散的發絲!
發絲被輕柔地撩開。
素青色的衣領被水袖拂得微微向一側滑落了一線。
雖然只有極其短暫的一瞬!
但在那跳躍的、明亮的燭火照耀下,在沈忱那雙銳利得如同鷹隼、從未移開分毫的眼睛里——
那道淺白色的、月牙形的舊疤痕,清晰無比地、毫無遮掩地暴露了出來!
位置!形狀!大小!
與他記憶中,禮部尚書府那個在春日宴上,因貪玩打碎琉璃盞、被碎片劃傷后頸而哭得梨花帶雨的嬌貴少女……她后頸上的那道疤痕,分毫不差!
沈忱摩挲著琉璃杯壁的指腹,驟然頓住。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震驚、了然和某種更深沉復雜情緒的氣息,瞬間籠罩了他。他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寒流凍結,維持著那個看似放松的坐姿,唯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瞳孔在燭光下猛地收縮,里面翻涌起驚濤駭浪!那目光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帶著洞穿一切虛妄的銳利和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重量,死死地釘在了上官海棠的后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