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粉市的夏天很熱,像黏膩的焦糖糊在空氣里。
條條馬路都是上坡下坡。
騎共享單車很遭罪,騎電動車又沒處停。
創業大廈c座
“那閔小姐,您回去等我們電話通知吧?!?/p>
面試結束,自動門“唰”地拉開,閔行被一身職業裝的HR滿臉堆笑送進電梯。
電梯門緩緩合上——
四周的金屬墻壁被擦得錚亮,像一張360度的鏡子。
她琢磨著這么高級的電梯四角必藏著監控,于是佯裝不經意地借反光照了照自己——
撲過臨期散粉的頭發已經打縷,臉上是略顯生澀的妝,此刻鼻梁兩側卡粉格外顯眼。
她便從褲子口袋里抽出一張皺巴巴的衛生紙,帶了帶脖子上的汗。
說是電話等面試結果。
但凡面過試的人都知道,到這一步基本是沒結果了。
電梯并未在一樓停,徑直滑向B2層地下車庫。
B2層的電動車停放處蜷在最偏僻的一角,靠近機電室,從這里望過去,黑咕隆咚。
她嘆口氣,
她無奈嘆了口氣,掏出手機照亮前路,一邊走一邊打量四周,四下里不見一個人影。
她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手上要是有個瓦數超高的手電筒就好了,不然在外人眼里,自己活脫脫像個專業水平堪憂的鍋爐師傅。
拐過彎,到了地方。
只見水房似的停車間門口吊著一盞焦黃的玻璃燈泡,燈泡上頭沒有碗形狀的鐵罩,本就微弱的光散的到處都是,照得整個地下室像《中國合伙人》拍攝現場。
又進去停車間,眼前等著個很陡的坡,坡度接近直角。
而一堆電動車就擠在下邊,橫七豎八,像河里成群被電死的翻肚魚。
閔行在一堆花花綠綠的小電驢里一眼找到自己的汗血寶驢。
她走上前,拍了拍車座上的土,望著那個坡——
一步......兩步......接著用力一推......
她大致演算了下步驟,而后鉚足了勁兒往上推,但無奈汗血寶驢驢力不足,剛推上一步就滑下來半步。
好不容易和斜坡拔河獲勝,出門一抬頭,天都開始抹黑了。
附近白領正成群結隊下樓買飯,有說有笑地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她又嘆口氣——
事已至此,先吃飯吧。
她挑了個沒人排隊的三輪車攤,要了份豆沙餡的蛋烘糕。
可惜,夜色比豆沙更早濃稠地抹在餅皮上空。
她抬頭望了望天邊,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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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飽喝足,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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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園區,就是郊區。
四下望去,都是苞米地。
天色已晚。
蔥白般皎潔的月亮高懸在餅皮上,月光被路邊高聳的樹木切割得支離破碎。
路邊的草叢里每隔幾米就能見到喝完的飲料瓶。有的能賣五毛,有的只能賣一毛五。
夜風有些涼。
閔行騎著電動車,面無表情,脊背挺得筆直,眼睛盯著前方。
風吹亂她的短發,發絲拍著嘴角,耳邊是輪胎蹭著柏油馬路的聲音。
沒多久就到了城區,路兩邊斷斷續續出現來來往往的人群,有人推著自行車,有人拎著一籠包子,而馬路上的汽車“滴滴”兩聲,便疾馳遠去。
她半瞇著眼,享受這份得來不易的感覺。騎車的時候,好像全世界都被罩在玻璃魚缸里,而她是在魚缸外趴著看的孩子。
當然,這是在人多的地方。
到了人少的地方,她又搖身一變,成了杰克船長——電影里那艘珍珠號上的海盜。
戴著翹起來邊的帽子,雙手把著舵,船在海上晃啊晃,浪頭撲過來也不怕。電動車成了那艘揚著帆的船,街上亂糟糟的車流成了波濤洶涌的海水。
她正愜意地享受著這片靜謐的海洋。
“滴——滴——”
她猛地一驚,回過神來,趕忙靠右騎。
一輛綠色電動車趁機超了過去,從后面看車屁股的漆剝了幾塊,騎車的是個女人,后座還載著個四五歲的小男孩。
女人沒理她,徑直騎到前面去。
而小男孩背靠媽媽趴坐在后座,手里還攥著一根小臂長的甘蔗,一口一口啃得“咔嚓咔嚓”響。甘蔗汁沾在他嘴邊,他吐了吐滿嘴的渣子——
風大,雪就大。
于是,剛出鍋的甘蔗渣就在晚風的裹挾下,冰雹一樣砸到她臉上。
她沒惱,只是望著前面的孩子,不知怎的,腦子里突然蹦出幾只南極的企鵝——
浮冰像塊巨大的碎玻璃在海面上滑行,風肆意地來去自如,可方圓十里只有純凈的白色和深邃的藍色。
這時候,有只企鵝正站在她面前另一塊浮冰上,兩塊浮冰就這么一前一后地滑行......
那他們此刻豈不就像是在進行南極帝企鵝第一屆拉力賽?
而此刻,站在前面那塊冰上的小企鵝,圓滾滾的,正歪著頭,一口一口啃著條帶刺的小魚,汁水滴下來,濺在冰面上。企鵝媽媽在他前面頭也不回認真控制浮冰的方向,小企鵝就在媽媽后頭,抱著小魚啃得不亦樂乎,偶爾抬起頭,用烏溜溜的眼珠子瞅她一眼。
她腦子里又浮現出一片越來越大的白茫茫。
風吹著,那只小企鵝原本還好好站在那兒,卻突然放下小魚,只是歪著頭瞧她。
她“噗嗤”一聲笑了。
“嘟!”
突然一聲哨響,把她從浮冰上拽回柏油路。
她嚇得趕緊剎車,抬頭一看,熒光綠馬甲的帽子叔叔手里拿小旗站在路口,正看著她,沖她揮手。
她心里“咯噔”一下,慢慢停下車,一邊懊惱——
完了,沒戴頭盔。
帽子叔叔走過來,板著臉說:
“姑娘,你這可不行啊,騎電動車怎么不戴頭盔呢?”
她喉嚨一緊,吞了口唾沫,老老實實下驢,在一邊稍息立正站好,低頭乖乖認錯。
于是,忙活一整天分文不得后,她又被成功抓典型,罰20塊錢加思想教育。
帽子叔叔低頭在手機上記下她的個人信息:
“這樣吧,你發個朋友圈,就說這次知錯了,以后一定規范行駛。就現在,我看著你發。”
閔行卻沒動,尷尬地低著聲問:
“對不起,交警叔叔......我沒有微信,請問可以發扣扣空間嗎?”
帽子叔叔也愣了,睜大眼抬頭看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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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閔行。
一個月前大學畢業。
半年前她卷生卷死擠進一家大廠實習,好不容易混到轉正,請假做了場手術就被開了。
大白菜,地里黃,沒有工作沒爹娘。
概括來說,她缺錢,缺愛,缺一個家,更缺和世界的聯系。
正如收音機沒有天線就收不到任何信號,只能聽到“刺啦刺啦”的電流聲。
這種感覺就像是坐在一張不舒服的椅子上。如果椅子舒服,那坐著的人大概不會感覺到自己正在坐著,只會意識到自己正在學習在吃飯在看電影??墒且巫硬皇娣训没?,硬邦邦的,于是坐著的人沒法學習沒法吃飯沒法看電影。他們低頭看一眼椅子,就吐槽——
??!這椅子真不舒服。
是啊,原來自己是在坐著啊。
是啊,這樣坐著真痛苦。
這樣活著真痛苦。
......
畢業季匆匆過去,出了校園,她又是孑然一身。
地鐵到站沒下車就得坐回去,公交到站沒下車就得走回去,所有忘了下車的乘客只能自食其果。
酷暑壓下來,蟬鳴刺得耳朵疼,望著這個本該亂糟糟忙成一團的夏天,她卻不知道該去哪里。
又失敗一家......
算了,也正常。
就算面到最后,體檢也過不了吧。
該去哪里呢?
回住的地方吧。
這時她剛被拒絕第135次,距離今天還有30天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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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警叔叔,不好意思,可我真的湊不齊20個贊,我空間里總共都沒十個人......”
她一臉為難,不過說的倒是實話。
而且她更清楚恐怕沒人會給她點贊。
交警皺眉:
“真的?你把你手機拿過來我看看。”
她慢吞吞遞過去:
交警瞥了眼,眼角微微一抽,語氣帶點不耐:
“你這不都湊夠20個了嗎?我看你還多出來好幾個呢!”
她一怔,拿過手機一看——
【陳軒點贊了你的說說】
【企鵝一號機點贊了你的說說】
【ペンギン二號機點贊了你的說說】
【????三號機點贊了你的說說】
【penguen四號機點贊了你的說說】
【penguin五號機點贊了你的說說】
【企鵝六號機點贊了你的說說】
......
這是......他嗎?
她看著屏幕上這些賬號,恍惚間,好像那些“企鵝”好像正歪著頭站在浮冰上,烏溜溜的眼珠子打量過她,然后拍拍屁股“噗嘰噗嘰”扭頭走了。
交警沖她揮揮手,語氣緩和了些:
“行了,下不為例,你也快回家吧。小姑娘大晚上的一個人在外邊不安全,尤其這邊還是建筑工地,以后少走這邊?!?/p>
她呆呆點頭:
“哦哦好的,謝謝交警叔叔?!?/p>
可她剛把手機塞回包里,褲兜就震起來。
她忙掏出一看,是條新消息——
“閔小姐您好??催^了您的簡歷,方便細聊下嗎?或許今天方便的話可以直接電話溝通呢?!?/p>
她趕忙回復:
“方便的方便的?!?/p>
對方那邊立即顯示已讀。
但還沒等她查清楚這家公司的具體業務,視頻會議邀請就彈了出來。
她驚的手一抖,手機差點摔地上,于是趕忙深吸一口氣,匆匆抹了把臉。
接通視頻,面試開始。
背景的一側是塑料布圍起來的綠化帶,另一側是呼嘯而過、塵土飛揚的大貨車,時不時還傳來幾聲喇叭低沉有力的“哞哞”,像進了現代化養牛場。
......
“那就這么定了,閔小姐,非常感謝您的加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