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行灰頭土臉地回了家。
最近她不怎么玩手機(jī)了。
在被窩里呼出的熱氣總在屏幕上蒙一層霧,再加上屋子里濕氣重,充電口很容易受潮。
她實在不想專門跑到維修店去排隊修手機(jī),一想到那么折騰,每天回家后她干脆倒頭就睡,連燈都不開。
不過,她也不是每次躺下就能睡著。
此刻,她平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fā)呆。
如果是在南方,這樣的天花板說不定會生出霉菌。
多年以后,閔行再回想起來,才后知后覺當(dāng)時的日子確實過得很苦。
可那時躺在床上的她卻沒有任何想法。
她既不覺得無可奈何,也不覺得自己受了委屈。
可能是她生來就沒有椅子坐著,所以也不覺得自己一直站著很累吧。
“怎么又?jǐn)嚯娏耍俊?/p>
客廳里傳來合租室友的抱怨。
她下意識按了床頭開關(guān),燈沒反應(yīng),看來真的停電了。
她睡也睡不著,無奈嘆了口氣,只好起身,在行李箱里翻找起來。
摸著黑,行李箱被翻得亂七八糟。
在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里,她終于摸到一包蠟燭。
這是去年同事在公司過生日時剩下的。
那天吃完蛋糕,大家收拾東西準(zhǔn)備扔垃圾。閔行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蠟燭,金燦燦的,是漂亮的螺旋形狀,就像好利來蛋糕店最豪華的生日蛋糕上才會有的那種。
一般都是賣給幸福的孩子的。
那時也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她聽到自己開口:
“請問,這個蠟燭不要的話可以給我嗎?”
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
竟然連別人不要的開心都要拿走。
她又摸著黑,去客廳找到個打火機(jī),該是斜對門那個愛抽煙的大哥的。
她用打火機(jī)小心翼翼地點燃蠟燭,然后捏著蠟燭,慢慢挪回自己房間。
剛才屋里黑燈瞎火的,這會借著燭光,她才發(fā)現(xiàn)行李箱被自己翻得一片狼藉。
她滴了幾滴燭淚,把蠟燭粘在一邊的桌子上,蹲下身開始收拾。
這時,她注意到箱子里有一本藍(lán)色的精裝書,被自己的短袖裹住了一半封皮。
她翻開短袖,漏出封面——
《寂寞的游戲》
這本書是當(dāng)年陳軒借給她的。
那個時候他們還經(jīng)常在一起。
平日在學(xué)校,他們總會一起去蹭些有意思的課;到了周末,他們會一起看閑書,一起去公園,或者去沒什么顧客的貓咖消磨時間。
現(xiàn)在想來,他們無意間做遍了一般情侶該做的所有事。
那個時候陳軒讀完了這本,說是很喜歡,閔行有些好奇,就借過來讀了。
可沒過多久,兩人就斷了聯(lián)系,這本書也就一直留在了閔行手里。
陳軒和閔行有個相似的習(xí)慣,就是喜歡在讀書的時候勾勾畫畫。
閔行剛拿到這本書時,上面有很多陳軒留下的記號和批注——
藍(lán)色的碳素筆、工工整整的行楷,都是陳軒有感而發(fā)時寫下的文字。
閔行借過來后,一下子就被內(nèi)容吸引看入了迷。但光這么干巴巴地看,她又覺得少了點什么。
于是,她就用鉛筆在書上輕輕勾畫,想著等一口氣讀完就找個本子摘抄下來,再擦掉痕跡,把書還給陳軒。
只是書沒還出去,筆跡也沒擦。
此刻,她拿起這本書,隨意翻開一兩頁,滿滿的都是當(dāng)年自己和陳軒寫下的批語。
這讓她心頭不禁涌起些物是人非的傷感。
她又翻了幾頁,一行藍(lán)色碳素筆寫的字不經(jīng)意間映入眼簾——
【不要再同我捉迷藏了】
寫在密密麻麻的一頁里,這一頁幾乎沒怎么分段,油墨印滿了壓抑的文字,陳軒的字就隱藏在角落里。
閔行有些默然,像是認(rèn)命一般合上書。
只怕再看下去就要一夜無眠了。
閔行一直很喜歡看紙質(zhì)書,可紙質(zhì)書需要有自己書房自己的書架。
而她一個都沒有。
她只有一個20寸的行李箱,或許過段時間過年,她會擁有父親留下的房子,再過幾年,她可能還會獲得一套還遷房。但是她再不想回到南城,哪怕是出差路過。
與陳軒分手后,她開始“治病”,治療愛看紙質(zhì)書的病。
治療方案不是投奔電子書,而是干脆不再看書。
沒想到,這個方案很是奏效,真的“藥到病除”了。
可是看過的那些書,也就是當(dāng)時與陳軒買來換著看的那些,她又舍不得丟掉。
畢業(yè)前走的匆忙,她把宿舍柜子里所有的書都寄回了家,求妹妹代為保管。
做完手術(shù)后回家養(yǎng)傷口那段日子,閔行無聊了總想找本閑書看看,她在雜貨間找了半天,卻連個自己的本子都沒找到。
她只好問媽媽,媽媽卻告訴她:
“就你帶回來的那些破書,我早都給你賣了。”
而這本《寂寞的游戲》,因被她放在桌子上忘了打包,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這本書她前前后后看了好幾遍,可還是隱隱約約有些看不懂。
讀到最后,她甚至覺得喜歡這本書的陳軒都在離她遠(yuǎn)去,兩人的世界仿佛隔了一層毛玻璃,單向可見、還防彈的那種。
不過她讀書向來沒什么太強(qiáng)的目的性,只是為了消遣。她很享受那種沉浸在如無風(fēng)無浪的海水般愁緒里的感覺。
今夜,在搖曳的蠟燭余光下,她又一次翻開這本書。
她沒再琢磨書的內(nèi)容,而是用手指輕輕描摹著當(dāng)年兩人留下的筆記和批注。
【不要再同我捉迷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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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后,閔行像往常一樣一早去上班。
可剛到公司,卻發(fā)現(xiàn)辦公室的門大開著。汪蘇瀧和全經(jīng)理都在,就在閔行工位旁面對面站著。
全經(jīng)理滿臉怒氣。
閔行只覺大事不妙。
她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另一邊,只見汪蘇瀧的桌子收拾得干干凈凈。
她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狀況,全經(jīng)理就直接發(fā)話:
“你倆明天都不用來了。”
就這樣,偷電的事敗露,兩人一起被炒了魷魚。
臨走前,兩人心心相惜地在高級餐廳吃了頓散伙飯。
飯吃到快結(jié)束時,汪蘇瀧沉默許久,然后把筷子輕輕搭在陶瓷碗上,盯著她的眼睛認(rèn)真說:
“不要難過不要傷心,先回家過個年。這是我欠你的,我心里有數(shù),你放心。”
對于這件事,閔行其實并沒有太往心里去。
年關(guān)將近,她也該早點回南城了,提前被開就干脆早點回去把事情辦妥就是。
畢竟現(xiàn)在手里有了些積蓄,病情也穩(wěn)定下來,她倒沒有剛畢業(yè)時那么束手無策了。
她安慰汪蘇瀧:
“我怎么能得了好處就忘了你?車是我坐的,電是為送我才用的,我反過來怪你?這不厚道。”
汪蘇瀧沒再多說什么。
兩人約定工作的事先過完年再說。
她還是沒放心上。
閔行的父母離婚多年,且早在多年前就各自有了新的家庭。離婚那年法院把她判給了媽媽,而爸爸早早就成了專業(yè)小白臉,所以她一旦需要過年都是回媽媽那邊。
她趕著時候訂了高鐵票,收拾好不多的行李,回到了那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城市。
出了高鐵站,她本打算直接去坐公交。路過一個站牌時,她的目光一下子被拽住——
“外國語”
是她的高中母校。
她在里頭軍訓(xùn)似的蹲了三年。
往事不堪回首,她徑直回家。
花生、瓜子、對聯(lián)、紅大衣......
媽媽的家里一片熱鬧景象。
妹妹今年剛考上大學(xué),家里比往年更添喜氣。
幾個阿姨一見面就客套起來,坐在沙發(fā)上,每人手里都抓著把瓜子,有說有笑。
話題很快就轉(zhuǎn)到了閔行身上:
“小閔那,有男朋友了沒有啊?你也該操操心了,不然過了年還往這邊跑,也不是個事兒啊。”
她知道這是在趕人,自己再聽不出來也就太不知好歹了。
一旁的妹妹聽了,也說:
“是啊,來一趟也沒地兒住,我這還得專門給你收拾間屋子,阿毛都不樂意了。”
她隨父姓,雖然媽媽和爸爸離婚了,但她的姓一直沒改,或許是媽媽懶得給她改,總之這個家里就她一個人姓閔。
聽到這番話,她手心被指甲戳得生疼。
早知道回來前就該剪剪指甲的。
“還沒呢。”
她埋著頭回答,
“我盡量吧。”
大姨又從茶幾的果盤里抓了把瓜子,邊嗑邊搖頭:
“唉,你看你表弟就不行,沒像你似的考上個好大學(xué),早早地就跟外頭那些不三不四的姑娘混在一塊兒,書沒讀出名堂,生孩子倒麻溜!去年剛領(lǐng)證,今年肚子就有動靜了!”
二姨在一旁搭腔:
“這么快就懷上啦?這該是喜事呀。”
大姨一聽,嗔怪道:
“高興?不夠生氣的!天天還要我伺候他們兩口子!他們要上班,說沒空,我難道就成天閑著?真的是!”
閔行頭垂得更低了,指尖機(jī)械地剝著砂糖橘,把上面的白絲一絲一縷剝得干干凈凈。
好在這時,訂的菜送到了,這話題總算告一段落,一家人挪到大飯桌開飯。
飯桌上,一盤冷魚擺在閔行面前。
她識趣地夾起一塊魚尾巴到自己碗里,從開飯到眾人離席始終埋著頭,默默挑著刺。
魚尾巴刺多,倒正好給了她一個借口,能讓她一直低頭有事做,看起來不至于太過窘迫。
“我去刷碗。”
眾人散席,閔行趕忙起身主動說道,只為去躲一躲。
廚房與客廳隔了玻璃推拉門。
客廳里,有人吞云吐霧,有人談興正濃、笑聲不斷,妹妹和其他幾個孩子圍在一起玩手機(jī)游戲,隔著玻璃門看去,一片其樂融融。
閔行刷完了碗,不想破壞屋里的熱鬧氣氛。于是干脆就留在廚房,無聊地擺弄著櫥柜里的東西。
這時,一只金毛慢悠悠地尋摸著進(jìn)了廚房,沖著她開心地?fù)u著尾巴。
閔行定睛一看,
這是......阿毛?
怎么胖成這樣了......
關(guān)于阿毛是怎么來的,聽說是因為妹妹想在宿舍養(yǎng)狗,一開始還平安無事,后來狗長大了,被宿管查寢時候發(fā)現(xiàn),就挨了處分,于是叫了個貨拉拉把狗送回家里來了。
“你要跟我出去玩兒嗎?”
閔行蹲下,笑著問金毛。
金毛像是聽懂了似的,立馬興奮地前仰后翻。
閔行忍不住笑了,這兩年來過得很不盡心,沒人像這只金毛這樣,讓她心里頭這么暖乎乎的。
毛茸茸的尾巴在她面前甩來甩去,心里的幸福都快滿得溢出來。
她伸手在金毛腦袋上撓了撓——
“咔嚓——”
金毛在她懷里一個勁兒地蹭,熱乎乎的舌頭直往她手心里舔。
她趕緊又拍了一張,趁著狗吐出大舌頭的瞬間。
她把照片里那些亂七八糟的家具都裁掉,只留下金毛的腦袋和自己搭在上邊的手。
心滿意足后,她打開QQ空間,敲下一行字:
【謝謝你,阿毛。我覺得自己也開心起來了。】
剛發(fā)出去,還沒等她熄了屏幕,就是“嗡嗡”一震。
她點開一看,又是陳軒,又是秒贊。
她一下子有些沒頭沒腦的。
這時候,金毛又“嗷嗚嗷嗚”地叫起來,在她腳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急得不行。
閔行實在心軟,只能先不想手機(jī)里的事。
她在角落里翻出遛狗繩,手上給金毛套好繩子,嘴里念叨著:“別急~別急~”
套著繩扣,她又忍不住琢磨:
可能陳軒也和自己一樣,家里來了很多親戚,吵得他心煩,所以出來透透氣?
說不定他也養(yǎng)了狗,跟自己一樣要大冷天出來遛彎?
也不知道他穿沒穿厚衣服,今年氣溫降得厲害,外面霜又重,凍得人耳朵生疼,要是出門不戴圍巾不戴帽子可怎么行?
唉,自己瞎操什么心,人家在哪兒都不知道呢,說不定怕冷去了袋鼠州呢,自己在這多想什么呢?
她一邊想著,一邊扣好卡扣,站起身來出門。
站在樓道里,看著電梯間的紅數(shù)字跳躍,她腦子里又亂糟糟的冒出個念頭:
他也會在人多的地方感到寂寞嗎?
想什么呢......
人家只是無聊的時候剛好看到才點個贊而已。
她使勁兒搖了搖腦袋,想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出去。
只是好像甩不出去,腦子里的不是水,而是水銀,沉甸甸的、滿當(dāng)當(dāng)?shù)乃y。
下樓后,外面冷冷清清。
小區(qū)的樓房蓋得東一棟西一棟,為了可憐的采光率,布局很不規(guī)整。
因為過年,地下車庫停滿了車,此時好多車都停在樓下,橫七豎八的歪著。
金毛一下樓就興奮得不行,拽著閔行往前跑。
正走著,一束刺眼的車燈照過來,閔行趕緊拉緊繩子,抱著狗頭退到路邊。
車從她左邊擦身而過,在她身后的空地停下。
側(cè)身的瞬間,她注意到這是一輛黑色suv,于是竟鬼使神差地回頭——
尾燈閃了幾下,后備箱“砰”的一聲彈開。
此時,一陣風(fēng)呼嘯而來。
后車門不湊巧地挑這時候打開,一雙白色高幫匡威帆布鞋就這么踩在地上。
下車的人被風(fēng)吹了個結(jié)實,一頭微分碎蓋被吹得亂蓬蓬的。
風(fēng)里有沙子,他趕緊瞇縫上眼。
許是外面的氣溫實在太低,他忙跑了兩步?jīng)_進(jìn)門廳。
門廳里傳來老太太的大嗓門:
“哎呦!這里可不是澳洲,冷死了嘞!你咋的穿這么少嘛!”
駕駛座的人也跟著下了車,從后備箱里抄起禮盒,三步并兩步跑進(jìn)了門廳。
“砰”的一聲——
后備箱被關(guān)上。
留下冷風(fēng)中的、寒夜里的、動彈不得的車燈,又垂死掙扎似的閃了幾閃。
就在這時,來自世界的聲音像是一下子被切掉。
閔行的大腦瞬間清空
呼嘯的風(fēng)、耳邊的聲音、頭頂橘黃的燈光、遠(yuǎn)處驟然升空的煙花......
一切的一切,她似乎都再也感應(yīng)不到似的,真實的東西都在離她遠(yuǎn)去,思緒像離心機(jī),生生把她扯向那段最難堪的回憶——
她清晰地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
一切不過是在自欺欺人。
她永遠(yuǎn)也忘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