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行有個習慣,說不上好壞。確切地說,是自三年級以后,她就不在家里寫作業了。
與其說這是壞習慣,倒不如說是在心底悄然扎根、潛移默化的害怕。
父母自從她記事起就一直在打架。
她不知道為什么,只是呆呆地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們打,然后被當成兩個人的出氣筒。
吵到激烈處,兩人就動起手來,動起手來就免不了情緒失控。而憤懣若是如同洶涌的潮水,理智就蕩然無存。好幾次她的作業就這么慘遭毒手。
那些作業被撕過、被扔進魚缸過、也被扔進碳爐里燒過。
成了碎片還能拼起來,浸濕變形后就不好弄,被燒了就徹底沒辦法了。
每次,她蹲在墻角看著那些作業的殘骸,總是不明白都走到這一步的兩人,究竟是為了什么才捏著鼻子維系這場婚姻。
后來,她就不再在家寫作業了。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決定,只是覺得這樣可以就少去很多無妄之災。
那天她仍是沒寫作業,于是便提前了半個小時來教室補。
說起來,那年不是她的本命年,但卻是個無論做什么都不順的一年。
入學時的語文老師在打籃球時不慎傷了腿,需要臥床休息兩個月,那個月學校便安排了一位新老師來代課。
這位新來的劉老師雖說今年剛從名校畢業,履歷很是優秀,但從閔行如今的視角審視,她實在算不上是一位稱職的好老師。
孔子說“因材施教,平等待人”,可這位劉老師顯然是并未將什么圣人訓誡放在心上的。
不過那時的閔行才十來歲,逆來順受慣了,也沒多想什么。
十來歲出頭的孩子大多天真懵懂、涉世未深,所能接觸到的不過是那座方方正正的小城所圈起來的方寸世界。
孩子分不明白知識和觀點的區別,于是一根筋的認為書上說的一切便是真理。
在孩子稚嫩的認知里,教師這個職業無比偉大。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每一位老師都是好園丁,是連拉屎都不會拉屎的。
那天她補了一早上作業,連飯都沒顧上吃。但是直到上課鈴聲響起,課代表抱著收上來的一摞作業本進辦公室,她的還是沒寫完。
劉老師見收上來的作業缺了她的,便毫不客氣地讓她立刻滾來辦公室。
她推開門,就撞上一聲吼:
“怎么其他人都寫完了,就你沒寫完?”
閔行滿心惶恐,踟躕著退到角落的文件柜旁,頭深深地低著,聲音顫抖:
“對不起老師,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今天一定補上。”
劉老師卻仿佛根本沒聽見她的話,依舊氣勢洶洶地吼道:
“怎么?是不是對我有意見?所以才故意不寫作業。”
她頓了頓,斜眼瞥過來,語氣酸溜溜的,陰陽怪氣說:
“還是說你之前跟那個班主任、跟李老師交情好,所以在這兒給我穿小鞋呢?”
閔行猛地抬頭,眼里滿是慌亂:
“我不是這個意思!”
劉老師冷笑一聲,作勢走近,一把抓起作業本,惡狠狠地甩到她臉上。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緩緩開了個縫。
數學老師笑瞇瞇地探出個頭,漏出半邊身子:
“你看,我又給你逮著一個沒寫完作業的!”
說著,門被完全推開,陳軒一臉憨笑地被數學老師推進了辦公室。
閔行一臉驚訝。
陳軒也會寫不完作業嗎?
在她的印象里,陳軒一直是最優秀自律的,他怎么會寫不完作業呢?還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站在這里。
劉老師依舊沒有好臉色,看到陳軒進來,不耐煩地說道:
“你先站在一邊兒,我一會兒再收拾你!”
隨后,劉老師扭頭,惡鬼一般直直地盯著閔行。
不知怎么的,閔行看著她那張憤怒扭曲的臉,竟走神了片刻。
劉老師還在說:
“有意見呢?就直說。我也不是傻子,這點小姑娘的心思還看不出來。
我看你這數學成績不挺好的嗎,怎么就語文不行了?
嗯,英語也挺好。
合著就對我一個人有意見那?”
她擠出一個輕浮的笑,轉身說,
“算了,我也不計較這個。回頭我跟主任反應反應這個問題,省得人說我把班里成績都拉下去了,那我不就成罪人了嗎?你說是不是?”
她沒好氣斜了閔行一眼。
閔行滿心委屈,卻又百口莫辯。
她成績差,偏科,這的確是不爭的事實,可自己卻根本沒有劉老師所指責的那些心思。
此刻她只是覺得頭暈,像站在一條晃晃悠悠的船上,眼淚不知不覺模糊了視線,面前的人影都晃成一片。
她只覺得鼻頭一陣發酸,身體也開始使不上力氣,連站著都有些費力,身旁的陳軒都變得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那是她第一次在學校里落淚,也是她活到至今,除了陳軒,唯一一次在他人面前如此失態。
“老師,我沒有,我錯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學習......”
她聲音哽咽,像被奪走心愛糖果的孩子。
“你沒有?”
劉老師一臉不屑地反問,隨后嗤笑一聲,正要再開口。
“吱呀——”
那扇破舊的老木門又被推開了。
數學老師倉鼠一樣的小腦袋又探了進來:
“哎~我怎么看我班里有兩個學生招不到人了呢?原來在你這兒啊。”
數學老師一臉單純的笑。
接著,她看向一旁手足無措的閔行和陳軒,挑了挑眉,
“回去上課吧!在這逃避數學課啊?想得美!哈哈~”
然后,她又看向一旁的劉老師,開玩笑地說道:
“我這節課的重要程度堪比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你可不能給我扣人了啊~不然你就罪過大了!哪天外星人毀滅地球了就賴你。”
劉老師聽了,自知不好再強行留人,只好順著臺階下,沒好氣地讓兩人今天務必把作業補上,就放他們走了。
“哐唧——”
辦公室的門從里面重重關上。
沒了辦公室里透出來的陽光,走廊一下子暗了下來。
閔行眼眶紅紅的,吸著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四下無人,只有陳軒。
她瘋狂地吸氣,好讓人看不出剛剛哭過的痕跡。
數學老師急著回去插U盤放PPT,噠噠噠的高跟鞋聲在寂靜的走廊里漸行漸遠。
陳軒默默地湊到她身旁,兩人并排走著。
此刻閔行第一次覺得這走廊像極了醫院的負一層。
他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著,腳步聲在昏暗狹小的過道里回蕩,仿佛整個世界都安靜得只剩下這單調的聲響,亦步亦趨。
“你別聽她的,一會兒你的作業我幫你寫。”
陳軒的聲音不算大,卻在這黑暗的沉默中格外清晰。
走廊里有些昏暗,今天是個下雨天,整個世界都濕漉漉的,黏糊糊的讓人心煩。
校服褲子貼在兩人小腿上,陳軒的白色帆布鞋沾上了幾片不大的泥點子。
閔行錯愕地看向身邊的陳軒。
四下沒有陽光,燈也沒開,一片昏暗里,她看不清此刻陳軒的表情。
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若無其事,粗著嗓子說道:
“沒事的,我自己寫就好了。再說,您要是給我寫了的話,那她一定會看出來我們的字跡不一樣,到時候您也得被她罵,我不能連累您。”
閔行的字算不上好看,還有些不規范的連筆。她愛干凈,寫字時總喜歡把筆畫寫得又瘦又細。在那個年代,瘦金體還不流行,旁人看了只覺得她寫字像是嗦完的劣質雞叉骨,吃三斤都不夠塞牙縫的。
而陳軒或許練過書法,一筆一劃橫平豎直,一手行楷寫得端端正正。
“沒事兒,我會學你的字。”
陳軒側過頭看她,溫柔地笑了笑。
上午的課一節接一節過去,終于到了能讓人喘口氣的大課間。
閔行剛要掏出作業本開始補作業,一旁的陳軒卻把本子推到她面前:
“不用補了。你看,我都給你寫完了。”
她驚訝地接過來:
“您什么時候拿過去的?”
“就沒上課的時候啊。”
閔行急忙打開作業本翻了翻。
這一課的筆記她還沒有寫,可眼前,這是......
“這是您寫的嗎?”
看到字跡,她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您的字怎么和我的這么像?”
陳軒臉上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卻又裝作若無其事地昂起頭。
那是她第一次見陳軒這個表情,驕傲地像一只賽級孔雀:
“什么我不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