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南城市區像一幅被水汽暈開的畫,空氣里甚至能感覺到混著熱浪的味道,太陽好曬,一切都像進了烤箱后的塑料膜,皺巴巴慢吞吞的。
傍晚時分,天邊掛著薄薄的橙紅,蟬鳴從樹梢上懶懶散開,像傳播柏樹花粉似的,惹得街上的人哈欠連連。
城區交界處有條老街,街角是陳軒叔叔開的碟片店,小門面,沒什么掙錢業務,可以租碟也可以買碟。門臉更小,進門的玻璃柜里擺滿了新出的實體專輯和幾本旅游主題的期刊雜志。
一樓是碟片,二樓是住的地方,樓高剛到兩米,裝潢不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店后邊還有個小院子,陳軒前陣子逛街從一個老太太那兒買了只大白肉兔,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連生活習慣也普通,愛啃鮮草,不怎么吃兔糧。
放到家里養不方便,他就擱在店里,取名叫“奶糖”,兔子沒幾天就長大了,摸上去毛茸茸的,像一團剛開苞的棉花。
這年頭早就沒人買什么碟片了,DVD和VCD幾乎都退出了歷史舞臺,但陳軒這位叔叔說是有什么老情人就愛租碟看電影,可惜早在十年前就嫁做人婦。叔叔得知這個消息,就盤下這間當年兩人初遇的小店,接手了碟片店的生意。
原店主還勸過叔叔早點改行,畢竟這店地段不算差,河流交界處,出門拐彎就是橋,賣早點賣咖啡都能掙些,賣碟片純賠錢,二百五都不這么干。但叔叔是癡情種,又不缺錢,干脆就有事就來看看店,沒事就閉店關門。
好不瀟灑。
陳軒正愁暑假沒地兒去,爸媽外派了,他在家悶得慌,又愛看電影,聽說店里二樓有臺價值不菲的高級放映設備,還留了個專門的影音室,于是就自告奮勇到了暑假跑來幫叔叔看店。
陳叔叔幾個月都不會來一次,但是月初時候,店里白天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人來送貨,得有人盯著,陳軒就接了這活兒。
暑假開始,陳軒美美搬了進來。
他白天只開下午,上午用來睡懶覺和看電影,絕不開門。
到了下午,他就拉開卷簾門,愜意地坐在柜臺后的椅子上,吹著空調,翻著漫畫,挖著切一半的西瓜,晃蕩著腿。
奶糖蹲在腳邊的豪華大籠子里,啃著一片手指頭寬的胡蘿卜,咔嚓咔嚓。
這地方是城區交界處,閔行住得不遠。她沒有補習班,也不旅游,家里也沒人,干脆沒事了就晃過來,說是幫忙,其實一周過去也沒什么活,多半是為這只兔子。
風鈴“叮叮當當”響了,店門被推開。
陳軒抬頭看門口:
“你又來了,今天不在家閉關寫作業?”
閔行推門進來,手里提著個紙袋:
“早就寫過了,而且我幾乎不怎么在家寫作業的。家里沒人,我也出來透氣。還帶了個漢堡,路過買的,就當晚餐。您呢?吃過了沒有?”
“你每天都‘路過’,從暑假那天開始一直到現在都快一個半月了一天沒斷,漢堡店老板該給你發張888VIP會員卡了。”
陳軒笑了一下,視線落在她手里的紙袋上,
“實不相瞞,我還沒吃呢,這個是給我吃的?”
“不是給您,是我自己餓了。本來是想買兩份的,但是您不是不愛吃漢堡?所以我就想著,您要是不吃這個想吃別的呢,我就再出去給您買。您日理萬機走不開,那我就幫您跑跑腿吧。”
閔行隨手把紙袋擱在柜臺上,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看向他,
“但是我不是很想吃生菜誒......感覺像是七星瓢蟲的尸水味道。您能不能好心幫我處理下?”
閔行打開紙袋,掏出漢堡,漢堡里夾著好大一片生菜,她假模假式皺著眉摘下來,遞給陳軒。
陳軒接過來,蹲下身放在兔籠里。奶糖伸長脖子,“咔嚓咔嚓”咬得歡。
他坐回去,支著胳膊抬頭看閔行,嘴角忍不住上揚:
“你這毛病真怪,之前放在沙拉里就吃,現在放在漢堡里又不吃了。我替呆瓜兔子謝謝你了,它這邪門未馴化的原生態兔子就愛吃原生態的菜,給它兔糧它還不吃呢~”
“不是怪,是我挑食啦~”
閔行低頭咬了一口漢堡,含糊地說,
“它吃得倒是挺香,看來它還是更喜歡生菜這種水分足的,您以后還是少給它喂干巴巴的兔糧了。您上午看了什么電影?《發條橘》?還是《野草莓》?”
陳軒靠在柜臺上:
“它?只要是你喂的,它吃什么都香,上次我喂了根頂花帶刺的嫩黃瓜,它就是不吃,你一來,喂了根皺皺巴巴的黃瓜奶奶它倒是吃的挺美。偏偏你每天都過來喂它,堅持不懈,搞得它都胖了一圈,上次我想把它從籠子里抓出來讓它在地上跑一跑,發現那個籠子門都不夠大,最后還是斜著肚子抓出來的。”
他趴在桌子上,看著面前的人一口一口吃著漢堡:
“而且......我看的是《綠芥刑警》。”
閔行假裝生氣:
“胖了也不能怪我啊。而且!我每天只來喂它兩片生菜,最多再來點輔食,它90%的進食都靠您的投喂好不好?那兔糧營養成分和豬飼料一樣,傻吃猛長的,您還直接倒那么多進它籠子里,搞得它天天在里面吃自助餐。”
他倒了杯水,推到她面前:
“哪有只吃主食的自助餐?我可沒見過一進店里只有饅頭面條大米飯的自助餐廳。”
她卻說:
“不過......想不到您居然會看這種片。”
陳軒撇撇嘴:
“在你眼里我是超級一本正經的人嘍?每天正襟危坐在影音室拿著本子和筆目不轉睛聚精會神看什么《宇宙的構造》、《生命的奇跡》、《人類星球》......?”
閔行認真臉:
“在我見不到您的時候我主動想起您確實都是這個畫面。”
夕陽從窗外漏進來,照在柜臺上,碟片的塑料封皮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
閔行半躺到一張舊藤椅上,慢慢吃漢堡,陳軒燒上一壺熱水,又翻出一罐普洱茶,等著水開。
奶糖吃完生菜,趴在籠子里打盹。
暑假過了一半,碟片店的生意不算忙,來的多是些老顧客,挑幾張港片或者古早動畫碟,聊幾句就走。
閔行每天傍晚不太熱的時候準時出現,來了會幫著整理光盤,偶爾還跟陳軒聊聊外面的事。
她住的離學校遠,方圓十里都沒個同學,兩人就不談學校。
她來,總帶個漢堡,假裝“路過”,生菜照例喂給兔子。陳軒看得多了,總覺得這習慣可愛得像少女漫畫里的初遇情節——
“我才不是想要幫你!我只是想讓你欠我個人情罷了!”
這天來。
陳軒把一疊碟片遞給閔行:
“你幫我把這些放回架子上,按字母順序,別塞亂了。”
閔行接過來,翻了翻:
“《英雄本色》放H,《犬夜叉》放Q,您的店還沒有高級到要根據內容和店主推薦來分區,所以我還不至于笨成那樣。對了,今天奶糖好像沒精神,您把它的自助餐撤了?”
陳軒蹲下看籠子:
“可能是熱的吧,它昨天還蹦來蹦去呢。你喂它生菜試試?興許是熱得饞了,只吃水分大解渴的了。”
閔行卻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塑料袋,里面是各種處理好的綠葉菜:
“我還以為您又會說我喂太多把它慣壞了。不過天太熱兔子是容易生病,沒有胃口,可憐兮兮,所以今天我給它帶來了豪華版自助餐。那~我也不愛吃綠葉蔬菜,請您幫我處理下吧。”
陳軒接過:
“好好好~連它都有自助吃,我只能每天在這吃洋人飯!”
奶糖聞到菜味兒,耳朵動了動,慢悠悠湊過來啃。
閔行蹲在籠子旁,幾根纖細的手指鉆進籠子里,隔著鐵絲輕輕撓它頭。
陳軒站在一旁,默默看著這一幕,覺得這一刻的時間比黃昏還要慢一點。
奶糖吃完了,閔行把手收回來。
陳軒笑著說:
“你跟這呆瓜兔子處得比我還熟,我都懷疑它以后只認你了,你喂它小米椒它都心甘情愿吃。”
閔行抬頭看他一眼:
“那是您懶,所以我才看不下去來照顧它的。再說,我每次喂它,您不也挺喜歡看?”
陳軒無奈地笑:
“好~好~好~我懶~”
閔行喂完,繼續收拾貨架。
陳軒轉身去擦柜臺,嘴角卻偷偷翹起來,壓也壓不住。
蟬鳴漸弱,夜色爬上來,店里的氛圍燈帶亮得昏黃。
閔行收拾完,拍拍手,坐下來,繼續看起一本講武夷茶的雜志。
陳軒在一邊看書,卻忍不住偷偷瞄她,心里有點癢癢的,這種感覺像騎車時候被風吹亂了頭發,不知道該撫上去還是不該。
暑假快結束時,陳軒的叔叔說要帶他去外地一趟,三四天才能回來。臨走前,他只好把兔子托付給閔行,發消息說:
【閔小姐~它已經是吃過豪華自助的兔子了,所以,那些食之無味干巴巴的兔糧它是吃不下去的,只有閔小姐的綠葉蔬菜才能讓它活下去。請閔小姐發發善心,收留收留我的呆瓜兔子吧~嗚嗚嗚~】
走的那天,陳軒拉著行李箱站在店門口:
“我走幾天,這只呆瓜兔子就靠你了。籠子鑰匙在柜臺抽屜里,偶爾也可以放到院子里遛一遛,遛完別忘了喂水,最近會有雨,你要當心,下雨了就不要來了。”
閔行幫他把書包的拉鏈檢查好:
“放心,在定時喂水這一點上,我比您靠譜。更放心的是,奶糖跟我這么熟,這幾天不會想您的,所以請您不要擔心它會難過到吃不下飯。”
陳軒笑:
“那就好,別趁我不在把它拐走,到時候等我回來一看,店里沒有你也沒有兔子,我就徹底兩手空空了,難過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回來給你帶點東西,算謝禮,喜歡什么?”
閔行假裝不在意:
“您怎么方便怎么來,我不挑的。路上千萬要小心哦~”
陳軒走了,閔行每天傍晚還是來店里,屋里沒人來也就不開空調了,奶糖被放在院子里,閔行一到店里就拿鑰匙去院子喂奶糖。
她照例買漢堡,只是漢堡里多了一片生菜,她自己吃一片,摘下另一片生菜喂奶糖,有時還多帶點切好的胡蘿卜,到了店里,寶貝似的從包里掏出來,然后蹲在籠子旁嘀咕:
“他不在,你得聽我的話,每頓都吃自助也沒什么的,不要怕胖,人生苦短,多吃點就多吃點嘛。”
奶糖吃得歡,她看著它的長耳朵,心里有點空,又有點滿,像暑假的最后幾頁日記,想寫的太多,不能寫的太多,不知道怎么寫的太多,說不出的太多,寫不下的也太多,所以干脆不動筆。
四天后,陳軒回來了,背著個鼓鼓的背包,臉曬黑了一圈。
他推開店門,閔行正戴著鋼絲眼鏡坐在柜臺后。陽光熱烈,眼鏡有些反光。她手里拿著一本熟悉的漫畫,奶糖在她身后的籠子里啃胡蘿卜。
陳軒放下背包:
“我回來了,我的呆瓜兔子還好嗎?看你這架勢,你要盤下這家店?”
他一進來,閔行就放下漫畫書,這時抬頭笑著看他:
“它好得很,比您走前還胖。您怎么曬得像塊炭,這是跑哪兒去了?”
陳軒笑:
“跑了趟湖州,去我爺爺家,順便跟家里人玩了一圈。”
“它胖了?這得謝謝你,剛好,我帶了點東西給你。”
他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小紙袋,里面是幾塊湖州的桂花糕,包裝簡陋,聞著卻有股淡淡的甜香。
“謝謝你特地送來的胡蘿卜。”
閔行接過來,手指剛碰了一下紙袋,臉立馬通紅。
她低頭看紙袋:
“桂花糕?謝謝?您干嘛謝我,我就是順手喂喂它而已。”
陳軒懶洋洋又心滿意足似的靠在柜臺上,手有規律地敲打著大腿:
“順手喂了這么多天......還帶切好的削過皮的胡蘿卜......閔小姐的手是有多順?”
閔行悶頭擺弄紙袋,說話聲音小了些:
“請您別說得那么夸張,我就是不愛吃生菜而已,也不愛吃胡蘿卜,喂它也是省得浪費了。”
陳軒笑出聲:
“好~好~好~不愛吃生菜。那以后就算這只兔子不吃,我作為好心人也要幫你吃。”
閔行瞪了他一眼,臉更紅了,趕緊低頭咬了一口桂花糕,躲開他的視線。
陳軒蹲下身,摸了摸奶糖,又回頭看她,覺得這暑假好像多了點什么,但又說不清楚。
店外的夜色濃了,街上的燈一盞盞亮起來,像在偷聽。
就讓他們聽去!
陳軒起身拍拍手:
“呆瓜兔子這么胖,我回來一趟還變活潑了,走之前它都是怏怏的,都是你的功勞。不過你剛才說你對它毫無感情,只是順手,把它當垃圾桶處理不吃的生菜......那你的意思就是你不喜歡它嘍?那下次我要是再有事出去,你還管不管它?我還可不可以直接把它托付給你?”
閔行嚼著桂花糕,假裝不在意:
“看情況吧,不過我家離得近,漢堡店又每次都送生菜,我買完,沒處丟,倒是可以幫你來這里照看它。”
陳軒又笑:
“那我得拜托漢堡店那位老板以后看到你都得多放生菜,免得你沒了借口,就不管我和我的呆瓜兔子了。”
閔行沒接話,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碎屑,說要回家。
陳軒送她到門口,奶糖在籠子里動了動耳朵,依依不舍似的。
“對了,過幾天要是沒事的話,來這邊住兩天吧。”
陳軒突然說這話,說完耳根竟有些紅。
街上風涼涼的,吹過他們的頭發。
陳軒用手扶上頭發。
他看著閔行離開的背影,覺得這個暑假真是太幸福了。
曖昧就像桂花糕的餡,是藏在心里的,要咬下去才知道。
碟片店的燈光昏黃又溫暖,淌在暑假的尾巴上。